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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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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到他倒會唱幾句,唱得很不錯,」沈氏聽見她的丈夫唱戲,得意地稱讚道。她又掉過頭看了看旁邊的幾個人。 「不錯,他同小蕙芳剛好配上一對,」王氏也贊了一句,但是她的譏諷的意思卻不曾被沈氏瞭解。 沈氏看見克定和小蕙芳兩人帶笑地對望著,不慌不忙地象談話一般唱出那些美麗的辭句,兩個人都唱得十分自然,十分悅耳,她心裡很高興。她覺得他們的確是一對,王氏的話並不錯。她沒有妒嫉心。她知道這是在唱戲,而且小蕙芳又是一個男人,她因此覺得更有趣味。 「五弟妹,我們回去罷,」王氏對沈氏說。她看見克安和張碧秀喁喁私語的情形,心裡很不痛快,不想再看下去。 「等他們唱完了再走,很好聽的,」沈氏正在專心地聽克定和小蕙芳唱戲,不願意走開。 王氏氣惱地瞪了覺新和覺民一眼。她想到她的丈夫的醜態被他們看了去,她心裡更不快活。她不能夠再在這裡站下去,便對沈氏說:「你不走,我一個人先走了。」 「那麼你先回去也好,我等一會兒再走,」沈氏唯恐王氏拉她回去,現在聽見這句話正是求之不得,便這樣地答覆了王氏。 王氏一個人走下了臺階。倩兒也只得跟著下來。倩兒在玉蘭樹後面拿出風雨燈,把燈光車大。王氏還回頭望水閣:玻璃窗上貼著幾個人頭,房裡送出來小蕙芳的假嗓子的歌聲。她覺得怒火直往上冒,便猝然掉開頭,跟著倩兒走了。但是她剛剛轉彎,便看見錢嫂打了一個燈籠陪著陳姨太迎面走來。她想躲開,卻來不及了,她已經聞到陳姨太身上的香氣了。 「四太太,聽說四老爺在請客,怎麼你就回去了?」陳姨太故意帶著親熱的調子大聲說。王氏看見陳姨太的粉臉上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知道陳姨太在挖苦她。她無話回答,只得裝出不在意的樣子,故意帶笑地偏著頭把陳姨太打量一下,說道: 「陳姨太,你真是稀客,好久不看見你了,怎麼今晚上捨得到花園裡頭來?」 「啊喲,四太太,你真是貴人多忘事。端午節我還輸了幾拳給你,你就記不得了!」陳姨太尖聲地含笑說。她不等王氏開口,又接著說下去:「我曉得你四太太事情多,不敢常常打攪你。想不到倒會在這兒碰見。四太太,你興致倒好。聽說你們四老爺請小旦在這兒吃飯,我也來看看,湊湊熱鬧嘛。」她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但是說到後來,她忍不住微微露出一聲冷笑,又加上兩句:「四太太,你不是愛聽唱戲嗎?怎麼又走了?你聽,他們唱得多好聽。」 「那是五弟在唱,」王氏生氣地說,她咬著自己的嘴唇。她忽然有了主意,得意地說道:「我屋裡頭有事情,要自己照料。我比不得你陳姨太工夫多,整天在外面應酬。」她把頭一揚,冷笑一聲,就掉轉了身子。 陳姨太知道王氏挖苦她平日在公館裡的時間少,在自己母親家裡的時候多,馬上變了臉色,認真地問道:「四太太,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不明白。」 「我們改天再談罷,我要走了,」王氏好象得到了勝利一樣,頭也不回過來,就往前走了。在路上她還罵了一句:「你的事情哪個人不曉得?還要裝瘋!」但是陳姨太已經聽不見了。 陳姨太勉強忍住一肚子的悶氣。她看不見王氏的背影了,便咬牙切齒地對站在她身邊的錢嫂說:「你看這個爛嘴巴的潑婦,我總有一天要好好收拾她!」 陳姨太走上了臺階。覺新招呼了她。別人卻好象沒有看見她似的。她也不去管這個,她應該把眼睛和耳朵同時用在水閣裡的四個人身上。她來得不晚,克定和小蕙芳兩人對唱《情探》還沒有完。她站在沈氏的旁邊。她忽然自語道:「五老爺真正可以上臺了。」這句話裡含得有稱讚,也含得有譏諷。 「他唱得還過得去,配得上小蕙芳,」沈氏以為陳姨太在稱讚她的丈夫,連忙回答了一句,帶帶笑地看了陳姨太一眼。 陳姨太得意地笑了笑,她心裡罵一句:「有這樣蠢的人!」但是她沒有工夫再去向沈氏挑戰。她的眼光完全被那兩個面孔占了去:一個是張碧秀的小嘴細眉的鵝蛋臉,一個是小蕙芳的有著兩個笑窩的圓圓臉。她覺得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很漂亮,都能使她的心激動。她覺得和他們坐在一起談話,是很大的快樂。他們比她在她母親家裡常常見到的那位表弟更討人喜歡。 《情探》唱完,克安第一個拍掌叫起來。他笑夠了時,又嚷著:「吃飯,吃飯。」稀飯已經失去了熱氣,但是正合他們的胃口。克安頻頻地挾了菜送到張碧秀的碗裡。克定也學著哥哥的榜樣。一碗稀飯還沒有喝完,忽然蘇福進來報告:有人來催張碧秀和小蕙芳上戲園了。 「不成,不成!我高五老爺今天要留住他們,不准走!」克定帶著醉意把筷子一放,站起來拍著桌子嚷道。他馬上又坐下去,沒有當心,把屁股碰到那把叫做「馬架子」的椅子角上,一滑,連人連椅子都倒在地板上。 小蕙芳和高忠兩人連忙把他扶起。克安卻在旁邊拉著張碧秀的手哈哈大笑起來。高忠把椅子安好,小蕙芳扶著克定坐下。克定嘟起嘴接連地說著:「不准走!」小蕙芳便把嘴送到克定的耳邊,小聲說了幾句話。克定一面聽一面點頭。小蕙芳剛拿開嘴,克定忽然把左手搭在小蕙芳的微微俯著的肩上,繞著小蕙芳的後頸,身子搖晃地站起來,口裡哼著京戲:「孤王酒醉桃花宮,韓素美生來好貌容……。」他立刻又縮回手,挺直地站著,大聲地說:「我沒有醉,我沒有醉。我答應,吃完稀飯就放你走!」 在外面淑華看見克定滑稽地跌在地上,她第一個笑起來。連沈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覺新沒有笑。他覺得好象有什麼人在打他的嘴巴,又好象他站在鏡子面前看見他自己的醜態,他的臉在陰暗中突然發紅,而且發熱,仿佛他自己受到了奇恥大辱。他覺得心裡十分難過。他不能夠再看下去,便默默地掉轉身子。但是笑聲還從後面追來。他逃避似地下了石階,走到一株玉蘭樹下,便立在那裡。他的腦子被憂戚的思想佔據了,他理不出一個頭緒來。 天空好象塗上了一層濃墨,只有寥寥幾顆星子散落地點綴在上面。頭上一堆玉蘭樹的樹葉象一頂傘壓住覺新。地上有燈光,有黑影。天氣並不冷,覺新卻打了一個寒噤。他想到目前和以後的事,忽然害怕起來。他無意間抬起頭看前面,他的眼睛有點花了。他仿佛看見從灰色的假山背後轉出來一個人影。他睜大眼睛,他想捉住那個影子,但是眼前什麼也沒有。他記起了那個已經被他忘記了的人。 他的記憶忽然變成非常清晰的了。就是在這個地方,在玉蘭樹下,兩年前他看見那個人從那座假山後面轉出來。那是他的梅。他想取得她,卻終於把她永遠失去。就是那個不幸的女郎,她在他的生活裡留下了那麼大的影響,那麼多的甜密的和痛苦的回憶。沒有她,便減少了他的甜密的兒時的一部分。同樣她的一生也反映著他的全部被損害的痛史。也許是他間接地把她殺死的。他看見她死後的慘狀。他看見她被埋葬在土裡。他說他要永遠記住她。但是這一年來,兩年來他差不多把她完全忘記了。佔據著他的腦子的是另一個人,另一個不幸的少女。 然而這一刻,在這個奇怪的環境裡,前面是黑暗和靜寂,後面是光亮和古怪的笑聲、語聲,她的面龐又來到他的腦子裡,同時給他帶來他自己的被損害了的半生的痛史。這全是不堪重溫的舊夢。這裡面有不少咬著、刺著他的腦子的悔恨!全是浪費,全是錯誤。好象在他的四面八方都藏著伏兵,現在一齊出來向他進攻。他已經失掉了抵抗的力量。他只有準備忍受一切的痛苦。他在絕望中掙扎地喃喃說:「我不能再這樣,我不能再這樣,應該由我自己」 後面一陣忙亂,一陣說話聲,一陣腳步聲,一些人從石階上走下來。覺民突然走到覺新的面前,關心地問道:「大哥,你一個人站在這兒想什麼?」 覺新吃驚地抬起頭。他放心地噓了一口氣,短短地答道:「沒有想什麼。」 「那麼我們回去罷,」覺民同情地說。他知道覺新對他隱瞞了什麼事情,但是他也並不追問。他並沒有白費時間。他已經想好那篇論文的最後一部分,現在要回屋去寫完它。 從後面送過來一陣笑聲,接著是克安弟兄的略帶醉意的高聲說話,和兩個旦角的清脆的語聲。人們從水閣裡面出來:高忠打著風雨燈走在前面,克安和克定各拉著一個旦角,搖搖晃晃地跟著燈光走。蘇福拿著一盞明角燈。秦嵩提著鸚鵡架,他們兩人走在最後。這一行人揚揚得意地走過覺新面前轉彎去了。先前躲在暗處或樹後的那些人,已經看清楚了那兩個旦角的面貌,便各自散去了。 沈氏因為要借用錢嫂打的燈籠,便和陳姨太同行。陳姨太不絕口地讚美那兩個「小旦」的「標緻」,因此她也需要一個見解相近的同伴。她們談得很親密地走了。 「你看,這還成什麼話?爺爺在九泉也不能瞑目的,」覺新指著那一行人消去的方向對覺民說。 「我看得太多了,很有趣味,」覺民仿佛幸災樂禍地答道。 「你還說有趣味!我們高家快要完了,」覺新氣惱不堪地說。 「完了,又有什麼要緊?這又不是我的錯,」覺民故意做出不在乎的神氣來激他的哥哥,他覺得覺新不應該為那些事情擔心。 「沒有什麼要緊?我們將來都要餓飯了,」覺新聽見覺民的答語,有點惱怒覺民的固執,便賭氣地說。 「你說餓飯?你真是想得太多了,」覺民哂笑道。他充滿信心地說下去:「我不相信我離開這個公館就活不了!難道我就學不了三弟?他們胡鬧跟我有什麼相干?錯又不在我。我不想靠祖宗生活。我相信做一個有用的人決不會餓飯。」 覺新疑惑地望著覺民,一時回答不出來。 覺民看見覺新不作聲,以為覺新不相信他的話,便含著用意地對覺新說:「大哥,你明天不是要到周外婆家去嗎?你應該知道你我都不是枚表弟那樣的人。」 「不,不,你不是,」覺新搖搖頭痛苦地說。他心裡想著:我不就是那樣的人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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