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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卜南失……」芸打算給她的祖母解釋卜地失是什麼東西,但是她忽然發覺自己沒有能力說得清楚,使含糊地說:「大表哥他們喊它做卜南失。大表哥按著它,三表妹說話,他們把姐姐請來了。我還跟姐姐講過話。」

  周老太太和陳氏、徐氏仿佛受到了一個大的震動。她們也不去研究卜南失是什麼樣的東西。在她們的腦子裡盤旋的是蕙被請來跟芸講話的事情。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有點不明白,你快些對我說」周老太太望著芸,迫切地問道。

  「芸姑娘,你跟你姐姐講了些什麼話?你都告訴我,」陳氏兩眼含淚對芸哀求道,母親的心又因為思念痛起來了。

  芸感動地把這天下午的事情對她們詳細敘述了。她並不曾隱瞞一句。她的話使她自己痛苦,也使她的三位長輩掉淚。

  徐氏最先止了悲,便用話來安慰周老太太和陳氏。漸漸地周老太太也止了淚。只有陳氏還埋著頭不住地揩眼睛。周老太太又想了一想,便說道:「怎麼她好象都看見了一樣。她也曉得枚娃子的事情。她說什麼,『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周老太太說的這八個字是一字一字地說出來的)好這兩句話有點意思。救自己。在這種時候倒是應該先救自己(周老太太略略點一個頭,她忽然覺得毛骨竦然了)。她怎麼不早來說?她去世也有大半年了。可憐她的靈柩還冷清清地停在蓮花庵裡頭,也沒有人照管。我屢次喊大兒去催姑少爺,他總說姑少爺有道理。唉……我覺得我簡直對不起蕙兒……」她的聲音有點嘶啞,仿佛悲憤堵賽了她的咽喉。

  芸在敘述的時候也掉下幾滴眼淚。她的三位長輩的悲痛更使她感動,使她痛苦,還使她悔恨。她想:「當初如果想一點辦法,何至於今天在這兒垂淚。」她聽見祖母的話,懷著一種交織著驚愕和痛苦的感情望著祖母,她又想:「當初你們如果明白點,姐姐何至於死得這樣不明不白?」

  「婆,你相信這些話嗎?」芸忽然問道,她這時的感情是相當複雜的。她有痛苦的懷念,有不曾發洩的怨憤。目前仿佛就是她出氣的機會,她們都為著蕙的事情悲痛。但是她們的悲痛帶給她的卻只有痛苦,沒有別的,只有痛苦。她說出的只是一句簡單的問話,這裡面含得有責備的意思。

  「怎麼不相信?」周老太太茫然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只覺得眼前的燈光逐漸黯淡,房裡也變為淒涼,耳邊仿佛起了一陣輕微的鐘鳴聲。她的眼睛有點花了。她慢吞吞地說下去:「鬼神之說,是不可不信的。蕙兒又是個明白人,她不會不想到我們。你看,她的話多明白!」芸覺得周老太太似乎要笑了,但是她的衰老的臉頰上現出的並不是笑容,卻是泣顏。

  「我們哪天也請大爺到這兒來試試看。我有好多話要問蕙兒!」陳氏抽咽地說,她剛剛取下手帕,淚珠又積滿她的眼眶了。

  「應該叫蕙兒的父親也來看看,讓他也曉得他是不是對得起蕙兒!」周老太太氣得顫巍巍地說。

  「這也沒有用。媽要跟他講理是講不通的。枚兒的事情又是這樣。便硬要接一個有脾氣的媳婦進來。我就沒有見過這樣的書呆子!」陳氏咬牙切齒地插嘴道。

  周老太太絕望地搖搖頭擺擺手說:「大少奶,你不要再提這件事情。這是定數,是逃不開的。什麼都有定數。蕙兒說過:「前途渺茫,早救自己。『大家應該先救自己。「

  芸不能夠再聽下去,便站起來,找著一個託辭走出了周老太太的房間。她打算回到自己的房裡去,剛走下石階正要轉講過道,忽然聽見她的堂弟枚少爺在喚她:「二姐,」便站住,等著枚走過來。他似乎已經在天井裡走了好些時候了。

  「枚弟,你還沒有睡?」芸詫異地問道。

  「我到你屋裡坐坐好嗎?」枚膽怯地問道。

  芸聽見這句話,覺得奇怪,枚平日很少到她的房裡去過。不過她也溫和地應允了他,把他帶進她的房間。

  芸的房間並不十分大,不過很清潔。一盞清油燈放在那張臨窗的烏木書桌上,左邊案頭堆了一疊書,中間放著小花瓶、筆筒、硯臺、水盂等等東西,此外還有一個檀香盒子。一張架子床放在靠裡的右邊角落,斜對著房門。靠房門這面的牆壁安了一張精緻的小方桌和兩把椅子。方桌上有一個大花瓶和一些小擺設,靠裡即是正和書桌相對的牆邊,有一個半新式的連二櫃,上面放了鏡奩等物,壁上懸著蕙的一張放大的半身照片。

  枚少爺好些時候沒有到過這個房間,現在覺得房裡一切都變得十分新鮮了。他一進屋便聞到一陣香氣,他在方桌上的大花瓶裡看見一束晚香玉,向著芸贊了一句:「二姐,你屋裡倒很香。」他站在方桌旁邊。

  「你坐下罷,我搬到這兒以後你就難得來過,」芸溫和地對枚少爺說。

  枚答應一聲「是」,就在方桌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

  芸側著身子站在書桌前,臉向著枚,右手輕輕地按著桌面。她順口說了一句:「你近來身體好得多了。」她注意到近來他的氣色比從前好了一點「是的,」枚還是淡淡地答應一聲,接著他又說:「我自己也覺得好了一點。」

  那就好了,以後你更要小心將息。你也該活動活動。你看高家的表弟們身體都很好,「芸親切地說,便走到離床頭不遠的籐椅上坐下了。

  「二姐說得是,」枚恭順地答道。

  「今天大伯伯給你講過書嗎?」芸看見枚不大說話,便找話來問他。

  「是的,剛剛講完一會兒,」枚少爺平板地答道。

  「大伯伯對你倒還好,親自給你講書,」芸說這句話帶了一點不平的口氣,她又想到了蕙。「為什麼對姐姐卻又那樣?」那不能不不這樣想。

  「是的,」枚溫順地答道。芸不作聲了。枚忽然微微地皺起眉頭,苦悶地說:「書裡總是那樣的話。」

  「什麼話?」芸驚訝地問,她沒有聽懂枚的意思。

  「就是那部《禮記》,我越讀越害怕。我真有點不敢做人。拘束得那麼緊,動一步就是錯,」枚偏起頭訴苦道,好象要哭出來似的。

  從枚的嘴裡吐出這樣的話,這是太不尋常了。他原是一個那麼順從的人!芸驚愕地望著他,他無力地坐在她的對面,頭向前俯,顯得背有點駝。他不象一個年輕人,卻仿佛是一具垂死的老朽。

  「你怎麼說這種話?你有什麼事情?」芸低聲驚呼道。

  枚埋著頭默默地過了一會兒,才抬起頭望著芸說:「我有點寂寞。我看那種,實在看不進去。」他的心似乎平靜了一點,聲音又帶著那種無力的求助的調子。

  芸憐憫地望著他,柔聲安慰道:「你忍耐一下。下個月新娘子就要上門了。你一定不會再覺得寂寞。」

  「是的,」枚少爺順從地應道,他聽到人談起他的新娘,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但是過了片刻,他遲疑地說:「這件事情我又有點擔心。我想起姐姐的親事。那也是爹決定的。姐姐得到的卻是那樣的結果。我不曉得我的事情怎樣?我也有點害怕。我害怕也會象——」他害然咽住以下的話,把臉掉開,埋在那只臂節壓在方桌上的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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