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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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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電燈突然亮起來。他們望著彼此的淚眼,從眼光裡交換了一些諒解的話。他們依然是友愛的兄弟。他們分別了,自以為彼此很瞭解了,而實際上卻不是。覺慧別了哥哥,心裡異常高興,因為他快要離開這個家庭了。覺新別了弟弟,卻躲在房裡悲哭,他明白又有一個親愛的人要離開他了。他會留在家裡過著更淒涼、更孤寂的生活。 覺新果然履行了他的諾言。兩天以後,他又有了跟覺慧單獨談話的機會。 「你的事情失敗了,」這天下午覺新到覺慧的房裡去,對覺慧說。兩個人坐在方桌的相鄰的兩邊。覺新的聲音裡帶著失望,但是還沒有完全絕望。「我先去跟媽說,媽倒沒有一定的主意,她雖然不贊成你走,不過她還不十分堅持。自然她也希望我們好。她這次對你嫂嫂的死很傷心,也很後悔。還虧得她同太親母兩個人料理你嫂嫂的喪事,我自己什麼事都不能做。我待你嫂嫂還不如待梅。我還見到梅的最後一面,我還親自給梅料理喪事。」 他又抽泣起來。「玨真可憐。她死了快到三七了,我們家裡的長輩除了媽同姑媽,就沒有一個人去看過她。五嬸甚至不許四妹到廟裡去,好像玨死了,也是一個不祥的鬼。想不到像玨那樣的人竟落得這種下場。倒是底下人對她好,不管是我們這房或別房的都去看過她。我每次看見太親母,真是心如刀割,她的每一句話,好像都含得有深意,都是對我而發的,都是在責備我。你不曉得我心上多難過!」他說了又流下淚來。 覺慧本來注意地在聽覺新談他離家的事,然而哥哥卻把話題轉到了嫂嫂的死。這依舊引起他的注意。他聽著,他咬緊嘴唇皮,捏著拳頭。他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他的眼前現出一張豐滿的面龐,接著又現出一副棺材,漸漸地棺材縮小了,變成了兩副,三副。於是又換了三張女人的臉:一張豐滿的,一張淒哀的,一張天真活潑的。臉的數目突然又增加了,四張,五張,都是他認識的,後來又增加到許多張臉,但是又突然完全消滅了。他的眼前就只有一張臉,就是哥哥的被淚珠打濕了的清瘦的臉。他低聲自語道:「我不哭。」他把拳頭緊緊地壓在桌子上。他果然不曾流下一滴眼淚。 屋裡靜得使人難受。從大廳上傳來和尚念經的聲音,伴著鑼鼓的敲打。 過了一會兒,覺新歎了一口氣,又摸出手帕把眼淚揩了,然後慢慢地繼續說:「我本來說著你的事情,誰知道把話扯了這麼遠!」他想笑,卻又笑不出聲來。「媽說她也不能夠作主,她喊我去問三爸。我跟三爸說了,他嚴正地駁斥了一番。他還罵我不懂禮制,說至少要等爺爺安葬了,才可以讓你走。靈堂裡面還有別的人,他們都附和三爸。陳姨太還說了些譏諷的話,還提起前次捉鬼的事情。她隱隱地暗示說爺爺的死跟你那次的舉動有關係。不過她還不敢明說,而且也沒有人公開附和……」 「哼,就是大家公開附和,我也不怕,」覺慧冷笑道。「好!且看他們怎樣對付我!」 「對付你?」覺新繼續說下去,「不會的。不過他們又多了攻擊我的材料了。他們不會對你怎樣。他們不許你走,大概也是因為我的緣故。」他痛苦地搔著頭髮。「他們還說,路上不太平,坐船、起旱都危險,遇到『棒客』更不得了;他們又說上海地方太繁華,你一個人到那兒去會學壞的;又說送子弟進學堂是很壞的事,爺爺生前就拚命反對;又說上海的學堂裡習氣更壞,在那兒讀書,不是做公子哥兒,就是做搗亂人物。總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說了不少的話,其實不過是不要你走。而且據他們的意思,不僅要等著爺爺安葬,並且要你永遠不走。」 「你想我就永遠不走嗎?」覺慧猝然問道。 覺新半晌不作聲,因為他正在想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他知道覺慧一定要走,而且自己已經答應過幫助他。他沉吟地說:「暫時不走也好。明年春天漲水時候走,還不是一樣!」覺慧站起來,他捏緊拳頭在桌子上猛一擊,堅決地說:「不,我一定要走!我偏偏要跟他們作對,讓他們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要做一個舊禮教的叛徒。」他說完在房裡走了兩轉,口裡只顧念著「叛徒」兩個字,似乎不明白這個意思。然後他走到寫字臺前,拿起覺新剛才帶來的石印本的通知開奠日期的「訃聞」,把附印在後面的三叔起稿、四叔手寫的祖父的「行述」翻了兩下,氣惱地說:「盡說漂亮話:『讀書而後明禮,勤儉所以持家。』我們家裡頭哪一個明禮?」 覺新連忙說:「這是剛剛印好送來的樣本,你不要撕啊!」覺慧笑了笑,把「訃聞」放回到寫字臺上去,說:「你怎麼會以為我要撕爛它?」然後他又問覺新道:「你的意思怎樣?」 「我勸你還是等到明年走,」覺新望著他,哀求般地說。 「不,不,我自己有辦法,」覺慧固執地說;「你不贊成,你不幫忙,我還是要走!我永遠不要再看見你們!」他又在房裡踱起來。 覺新抬起頭癡癡地望著覺慧,過了一陣,兩眼忽然發出光來,他用他平日少有的堅決的語調說:「我說過要幫忙你,我現在一定幫忙你……我做不了的事,你可以做……我們秘密進行。你不是說過有人借路費給你嗎?我也可以給你籌路費。多預備點錢也好。以後的事到了下面再說。你走了,我看也不會有大問題。」 「真的?你肯幫忙我?」覺慧走到覺新面前抓著哥哥的膀子,驚喜地大聲問道。 「輕聲點,不要給人聽見。你千萬不要告訴人說我幫忙。你走了,我可以推口說不曉得。你還可以寫一封信來責備我。他們更不會疑心到我身上來了。詳細的情形我們等一會兒找個地方來慢慢商量。到花園裡頭也好。這兒談話還有點不方便,」覺新認真地小聲說。 「不錯,果然有點不方便,」一個清脆的女聲從門外送進來,接著門簾一動,進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是覺民和琴。話是琴說的,她走進來就是一聲笑。覺民接著說:「你們的計劃真不錯。」 「你們躲在門外頭聽,為什麼不早進來?」覺新責備地說。「我們只聽見你說什麼秘密進行,所以我們就站在門外一面聽,一面給你們做步哨。這是琴妹的主意。」覺民說著對琴微微一笑,琴也淡淡地回答他一笑,臉上略略起了紅暈。她紅臉是因為別的事情,但是紅暈馬上消去了,依舊是活潑美麗的面龐。覺慧的眼光在這張臉上停了一會兒。琴覺察出來覺慧老是在看她,便做出嗔怒的樣子回看。覺慧對她苦笑一下。琴的臉上又起了淡淡的紅雲。她把頭掉開。她走到寫字臺前,在籐椅上坐下來。 「琴姐,我就要走了,你還不肯讓我多看你幾眼!」覺慧似笑似怨地說。覺新和覺民都在旁邊笑了。 琴又把臉掉過去看覺慧,她的眼光是那樣地溫柔,就像一個姐姐看她的親愛的弟弟。淒涼的微笑掠過她的臉,她像要說什麼話卻沒有說出來。但是她的臉上立刻恢復了平時的笑容。她充滿好意地說:「你要看儘管看好了。如果還看不夠,我送你一張相片,好不好?」 「好,這是你自己說的,他們都是見證,」覺慧高興地說,「我明天一定問你要。」 「我說給你當然會給你。你說,我幾時騙過你?」琴含笑地說。 覺慧心裡想:「你總有話說,我一定要找句話難住你。」他便說:「這一張還不夠!我將來還會寫信回來要你同二哥兩個人合照的。」 他的話果然有效,琴裝做沒有聽見的樣子,掉過頭去翻寫字臺上的書。 「好,將來一定送你,」覺民笑著代她回答了,接著又對覺新說:「大哥,我們的事情還要你幫點忙。姑媽已經答應了,媽想來也不會反對。只等我戴滿爺爺的孝,我們的親事就可以提出來。不過我們希望將來採用新式婚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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