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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2)


  「大哥,三弟的話很對,」覺民接著說,「我勸你不要就把嫂嫂搬出去,你先去向他們詳細解說一番,他們會明白的。他們也是懂道理的人。」

  「道理?」覺新依舊用煩躁的聲音說,「連三爸讀了多年的書,還到日本學過法律,都只好點頭,我的解說還會有用嗎?我擔不起那個不孝的罪名,我只好聽大家的話。不過苦了你嫂嫂……」

  「我有什麼苦呢?搬到外頭去倒清靜得多……況且有人照料,又有人陪伴。我想一定很舒服,」瑞玨裝出笑容插嘴解釋道。

  「大哥,你又屈服!我不曉得你為什麼總是屈服?你應該記得你已經付過了多大的代價!你要記住這是嫂嫂啊!嫂嫂要緊啊!公館裡頭哪個不望嫂嫂好!」覺慧想起了袁成的話,氣憤不堪地說。「譬如二哥,他幾乎因為你的屈服就做了犧牲品,斷送他自己,同時還斷送另一個人。還是虧得他自己起來反抗,才有今天的勝利。」

  覺民聽見說到他的事情,不覺現出了得意的微笑,他覺得果然如覺慧所說,是他自己把幸福爭回來的。

  「三弟,你不要講了,這不是你大哥的意思,這是我的意思,」瑞玨連忙替覺新解釋道。

  「不,嫂嫂,這不是你的意思,也不是大哥的意思,這是他們的意思,」覺慧掙紅臉大聲說。他馬上向著覺新懇切地勸道:「大哥,你要奮鬥啊!」

  「奮鬥,勝利,」覺新忍住心痛,嘲笑自己似地說。「不錯,你們勝利了。你們反抗一切,你們輕視一切,你們勝利了。就因為你們勝利了,我才失敗了。他們把他們對你們的怨恨全集中在我一個人身上,你們得罪了他們,他們只向我一個人報仇。他們恨我,挖苦我,背地罵我,又喊我做『承重老爺』……你們可以說反抗,可以脫離家庭,可以跑到外面去……我呢,你想我能夠做什麼?我能夠一個人逃走嗎?……許多事情你們都不曉得。為二弟的親事,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氣!還有三弟,你在外面辦刊物,跟那般新朋友往來,我為你也受過好多氣!我都忍在心頭。我的苦只有我一個人曉得。你們都可以向我說什麼反抗,說什麼奮鬥。我又向哪個去說這些漂亮話?」

  覺新說到這裡,實在忍不住,他忍了這許久的眼淚終於淌出來了。他不願意別人看見他哭,更不願意引起別人哭……他覺得有什麼東西沉重地壓住他的身子,他不能夠支持了。他連忙走到床前,倒下去。

  到了這時,瑞玨的最後一道防線被攻破了。她收拾起假的笑容,伏在桌上低聲哭起來。淑英和淑華便用帶哭的聲音勸她。覺民的眼睛也被淚水打濕了。他後悔不該只替自己打算,完全不注意哥哥的痛苦。他覺得他對待哥哥太苛刻了,他不應該那樣對待哥哥。他想找些話安慰覺新。

  然而覺慧的心情就不同了。覺慧沒有流一滴眼淚。他在旁邊觀察覺新的舉動。覺新的那些話自然使他痛苦。然而他覺得他不能夠對覺新表示同情:在他的心裡憎恨太多了,比愛還多。一片湖水現在他的眼裡,一具棺材橫在他的面前,還有……現在……將來。這些都是他所不能夠忘記的。他每想起這些,他的心就被憎恨絞痛。他本來跟他的兩個哥哥一樣,也會從他們的慈愛的母親那裡接受了愛的感情。母親在一小部分人中間留下愛的紀念死去以後,他也曾做過母親教他們做的事:愛人,幫助人,尊敬長輩,厚待下人,他全做過。可是如今所謂長輩的人在他的眼前現出來是怎樣的一副嘴臉,

  同時他看見在這個家裡摧殘愛的黑暗勢力又如何地在生長。他還親眼看見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怎樣地做了不必要的犧牲品。這些生命對於他是太親愛了,他不能夠失掉她們,然而她們終於跟他永別了。他也不能挽救她們。不但不能挽救她們,他還被逼著來看另一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走上滅亡的路。同情,他現在不能夠給人以同情了,不管這個人就是他的哥哥。他一句話也不說,就拔步走了。他到了外房,正遇見何嫂牽著海臣的手走進房來。海臣笑嘻嘻地叫了一聲「三爸」,他答應著,心裡非常難過。

  回到自己的房裡,覺慧突然感到了以前所不曾有過的孤寂,他的眼睛漸漸地濕了。他看人間好像是一個演悲劇的場所,那麼多的眼淚,那麼多的痛苦!許多的人生下來只是為著造就自己的滅亡,或者造就別人的滅亡。除了這個,他們就不能夠做任何事情。在痛苦中掙扎,結果仍然不免滅亡,而且甚至於連累了別人:他的大哥的命運明明白白地擺在他的眼前。而且他知道這不僅是他的大哥一個人的命運,許多許多的人都走著這同樣的路。「人間為什麼會有這樣多的苦惱?」他這樣想著,種種不如意的事情都集在他的心頭來了。

  「為什麼連袁成都懂得,大哥卻不懂呢?」他懷疑地問自己。

  「無論如何,我不跟他們一樣,我要走我自己的路,甚至於踏著他們的屍首,我也要向前走去。」他被痛苦包圍著,幾乎找不到一條出路、後來才拿了這樣的話來鼓舞自己。於是他動身到利群閱報處,會他的那些新朋友去了。

  覺新也暫時止住了悲哀,陪著瑞玨到城外的新居去了。同去的有周氏和淑英、淑華兩姊妹。覺新還帶了一個女傭和一個僕人,就是張嫂和袁成,去服侍瑞玨。後來覺民和琴也去了。

  瑞玨並不喜歡她的新居。她嫁到高家以後,就沒有跟覺新分離過。現在她不得不一個人在外面居住,他們這次分居,時間至少是在一個月以上。這是第一次,卻有這樣長的期限,她又搬在這樣一個陰暗潮濕的地方。這樣想著,她縱然要拿一些愉快的思想安慰自己,事實上也是不可能的了。但是在人前她應該忍住自己的悲哀。雖然在別人忙著安置家具的時候,她閑著也曾背人彈了淚,但是到了別人閑著來跟她談話時,她又是有說有笑的了。這倒也使那些關懷她的人略微放了心。

  很快地就到了分別的時候,大家都要告辭進城去了。

  「為什麼一說走,就全走呢?琴妹和三妹晏一點走不好嗎?」瑞玨不勝依戀地挽留道。

  「晏了,城門就要關了。這兒離城門又遠,我明天再來看你罷,」琴笑著回答。

  「城門,」瑞玨接連地說了兩次,好像不明白似的,而實際上她很清楚地知道如今在她跟他中間不僅隔著遠的道路,而且還隔著幾道城門。城門把她跟他隔斷了,從今天傍晚到明天破曉之間,縱然她死在這裡,他也不會知道,而且也不能夠來看她。她的眼淚經不住她一急,就流出來了。「這兒冷清清的,怪可怕。」她不自覺地順口說出了這樣的話。

  「嫂嫂,不要緊,我明天搬來陪你住,」淑華安慰她道。

  「我去跟媽商量,我也來陪你,」淑英感動地接口說。

  「玨,你忍耐一點,過兩天你就會住慣了。這兒還有兩個底下人,都是很可靠的。你用不著害怕。明天二妹她們當真搬過來陪你。我每天只要能抽空就會來看你。你好好地忍耐一下,一個多月很快地就過去了。」覺新勉強裝出笑容安慰她道。其實他只想抱著她痛哭。

  周氏也吩咐了幾句話。眾人接著說了幾句便走了。瑞玨把他們送別門口,倚在門前看他們一個一個地上了轎。

  覺新已經上轎了,忽然又走出來,回去問瑞玨,還要不要帶什麼東西。瑞玨不要什麼,她說,需要的東西已經完全帶來了。她還說:「你明天給我把海兒帶來吧,我很想他。」又說:「你要當心照料海兒。」又說:「我媽那兒你千萬不要去信,她得到這個消息會擔心的。」

  「我前兩天就已經寫信去了。我瞞著你,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讓我寫,」覺新柔聲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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