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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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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慧這時候才知道他先前的猜想是怎樣地錯誤了。他以為這兩個人的會面一定是很悲痛的,會有眼淚,會有哭聲,會有一幕悲劇所應有的一切。因為在他們的家裡這種事情是很尋常的。可是如今事實卻跟他的猜想相反。這兩個人是怎樣地被愛情和信賴支持著,在那裡面找到了希望和安慰,仿佛一切的阻礙都不能夠分離他們。他們已經被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結合在一起了。沒有悲痛,沒有絕望,只有相互的信賴,足以蔑視一切的相互的信賴。在這一刻琴和覺民在他的眼前的確表演了這一幕愛情戲。這幕戲好像黑暗世界中的一線光明,給了他一個希望,他相信以後再用不著他的鼓舞,覺民一定不會屈服了。懷著熱誠的青年就是如此容易相信人的! 「好,不要再演戲了。你們有話還是趕快說吧,時間過得很快啊,」覺慧笑著對他們說;他又問:「可要我出去嗎?」心裡想:「總給我找到話來嘲笑你們了。」 他們對他笑了笑,並不去管他,也不回答他,就牽著手在床沿上坐下去,親密地談起來。覺慧便背轉身在書桌上順便拿起一本書來翻閱,這是《易蔔生集》,裡面有折痕,而且有些地方加了密圈。他注意地翻看,才知道琴這幾天正在熟讀《國民之敵》。他想她大概是在那裡面尋找鼓舞和安慰吧。這樣想著他不禁微笑了。他掉過頭去看她。她正在跟覺民起勁地談著,談得很親密,善意的微笑使她的臉變得更美麗,不再是先前那種憔悴的樣子了。他不覺多看了她兩眼,心裡羡慕著哥哥。於是他回過頭去,一邊邊搧扇子,一邊看書。《國民之敵》第一幕讀完了,他又掉頭去看她,她還在跟他說話。他讀完第二幕又去看她,他們的話還沒有完,他把全篇讀完了再去看她,他們還是高興地談著。 「怎麼樣?這樣多的話!」覺慧開始催促道。 琴抬起頭看他一眼,笑了笑,又側過臉去說話。 「二哥,走吧,你們已經談得很夠了,」過了半點鐘,覺慧又在催促了。 覺民正要答話,卻被琴搶著說了:「再等一會兒。時間還早,何必這樣著急!」她緊緊地握著覺民的手,仿佛害怕覺民就要走開似的。 「我一定要回去了,」覺慧故意堅持說。 「好,就請你回去吧,我這個賤地方留不住你的貴腳,」琴賭氣說。但是看見覺慧真要往外面走時,她和覺民又齊聲把他喚住。 「三弟,你真要走?難道你連這一點忙也不肯幫我?」覺民誠懇地央求道。 覺慧笑道: 「我不過跟你們開玩笑,但是你們也太把我冷落了。琴姐,我來了這麼久,你也不招呼我坐,也不跟我說話。你有了二哥就把我忘記了。」 兩個人都笑了。琴笑著分辯道:「我只有一張嘴,我怎麼能夠同時跟兩個人說話?三表弟,你聽話些,今天讓我跟二表哥多說些。你有話留到明天我們來說個夠,」琴把覺慧當作孩子似地安慰道。 「不要這樣騙我。我沒有二哥那樣的福氣。」 「三弟,」覺民叫了一聲,正要說下去,卻被琴阻止了。琴搶著說:「你的嘴真厲害,我說不過你。我只問你喜不喜歡許倩如,她比我強多了,她才是一個新女子!要不要我給你介紹?」她的臉上露出狡猾的微笑。 「我也許喜歡她,也許不喜歡,這跟你有什麼相干?也用不著你介紹,她又不是不認得我,」覺慧調皮地說,他對這種爭辯感到了大的興趣。 「你說得不錯,我是這樣想。他們兩個思想都很新,都很激烈,」琴還沒有答話,覺民卻好像記起了什麼似的,帶笑地向著琴點頭,表示贊同她的意見。 覺慧自然明白他們的意思,笑著揮了揮手說:「我不要學你們的榜樣,我不會演戲。」他掉開頭,他的第一個念頭是:「我要的就是你!」但是第二個念頭又馬上跑來把第一個念頭趕走了。這個念頭是:「我已經斷送了一個少女的性命,我不再需要愛情了。」他只是笑著,只是苦笑著。 琴和覺民的談話終於到了完結的時候。現在他們不得不分別了。覺民實在不願意離開這個房間。他覺得不僅是她,甚至這間屋裡的一切對他都是十分寶貴的。他躊躇了。他望著她,他又想到那個小房間,那種孤寂的、等待的生活,他沒有回到那裡去的勇氣。然而覺慧立在他的旁邊。覺慧的催促的眼光提醒了他,他明白自己必須回到那裡去。此外再沒有別的辦法。好像預料到就要從光輝的天空墜入黑暗的深淵裡去似的,他絕望地、悲傷地、而且多少帶了一點掙扎地說:「我去了。」可是他一時卻拔不動腳。他還想說幾句話安慰她,然而倉卒間找不到適當的話,他卻說了一句「你不要想我」。他的本意並不是這樣,他正要她時時想念他。 琴立在覺民的面前,兩隻大眼睛水汪汪地望著他。她很注意地聽他講話,好像預料到他有什麼不尋常的話對她說。然而他卻沒有。她等了許久,他只說了短短的兩句。她失望了,她害怕他馬上就走開。她連忙挽留道:「不要就走,等一會兒,我還有話對你說。」她拉住他的袖子。 他吞了這些話好像吞下好的飲食。他呆呆地望著她的激動的臉,他的眼光透過眼鏡片看入她的眼裡。他的嘴唇遲緩地動著,他帶著微笑說了下面的話:「不要急,我不會走。」他的笑臉跟哭臉差不多,覺慧在旁邊以為他真的哭了。 琴覺得覺民的溫柔的眼光在愛撫她的眼睛和她的臉,好像在說:「你說呀,你說呀!你所說的,無論是一個字或一句話,我都注意地聽著。」她想找些可以永久安慰他、使他永遠不會忘記的話來說,然而她找不到一句值得他聽的話。她望著他,她著急。她害怕他就會轉身走了。她依舊拉住他的袖子不放。她不再選擇話了。她想到什麼,立刻就說出來,並不去考慮這些話有沒有說的必要,或者跟他有沒有關係。 「倩如來說,我們學堂裡頭的文和『老密斯』要到北京讀書去了。她們在這個環境裡實在忍受不下去。她們的家庭也怪她們不該剪頭髮,」琴開始說,她並不向覺民解釋文和「老密斯」是什麼人,好像他已經熟識了這些名字和綽號。然而覺民卻很注意地聽著,仿佛感到大的興趣似的。 「倩如自己恐怕也要走。她父親因為她的事情受到了攻擊,他很憤慨,說是要把交涉署的職務辭掉,帶了女兒搬到上海或者南京去住。」這也是琴的話,覺民依舊很注意地聽了。 「梅姐近來病得厲害。她天天在吐血,不過吐得也並不多。她瞞著她母親,她一定不要我告訴人,她不願意吃藥。她說她多活一天只是多受一天的罪,倒不如早死了好。她母親整天忙著拜客、打牌,不大管她。倒是大表嫂常常想著她,給她送藥,送東西去。我昨天終於找到一個機會把她的病狀告訴她母親了。她母親才著急起來。梅姐的話也許是對的,不過我不能夠看著她死。你們不要告訴大表哥。她囑咐我千萬不要讓大表哥知道她吐血的事。」這也是琴的話。 她忽然發見覺民的眼睛被淚水充滿了,淚珠開始在眼鏡片後面沿著面頰流下來。他的嘴唇微微動著,好像再說什麼話,卻說不出口。不過她已經懂得了。她還想說什麼,但是一陣無名的悲哀突然襲擊了她,很快地就把她征服了。她說了一兩個字,又咽住了。她在掙扎,她終於迸出了一聲哭叫:「我不能夠再說下去了!」於是向後退了幾步,用手蒙著臉,讓眼淚暢快地流出來。 「琴妹,我去了,」覺民悲聲說,他實在不願意走,然而到了這個時候他也只得走了。他料不到他們這次的快樂的會面會以傷心的哭來結束。可是兩個人都哭了。許多的話,許多的事,都以哭來了結了,不管他們怎樣自命為新的青年,勇敢的青年。 「不要去!不要去!」琴取下她的遮住臉的手,向覺民伸過去,悲聲叫道。 覺民正要向她撲過去,他的膀子被覺慧抓住了。他便站住,默默地掉頭去看覺慧。覺慧並沒有哭,乾燥的眼裡發出強烈的光。覺慧把臉向後面一掉,是叫他走的意思。他覺得覺慧的意思不錯。他轉過頭用他的悲痛的聲音安慰琴:「琴妹,不要哭,我會再來的,我們的住處隔得這麼近,有機會我一定來看你……我回去了,你好好保重,等候我的好消息。」他把心一橫就跟著覺慧走了出來,留下琴一個人在那間開始陰暗的屋子裡。 琴看見他們走了,便追出去,到了堂屋門口,她站住了,身子靠在門框上,注意地望著他們的背影。 覺民和覺慧走到了街上,耳邊仿佛還有琴的哭聲。他們並不交談一句話,只顧大步走著。他們快到了黃存仁的家,覺慧忽然在街上站住了,用朗朗的聲音對覺民說: 「你們的事情一定會成功,一定會勝利。我們已經貢獻了夠多的犧牲了。」他略略地停了一下,又用更堅定而且幾乎是殘酷的聲音說:「如果現在還有犧牲的必要,那麼就讓他們來做一次犧牲品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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