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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2)


  從覺慧這裡既然得不到消息,而覺民的條件又無法接受,覺新和周氏兩人也只有乾著急。他們只得一面求助於克明,設法把交換庚帖的事情多拖延幾天,不讓老太爺知道;一面差人出去打聽覺民的地址。

  袁成和蘇福甚至文德都出去打聽過,可是並沒有結果:覺民躲藏得很好,沒有人知道他的地址。

  克明把覺慧喚到他的書齋裡正言教訓了一番,沒有用;溫和地開導了一番,沒有用;又雄辯地勸誘了一番,也沒有用。覺慧老是推諉說他不知道。

  周氏和覺新又拉住覺慧,央求他把覺民找回來,說一切條件都可以答應,只要覺民先回家,然後慢慢地商量。覺慧卻拿定了主意,在不曾得到可靠的保證之前,他決不把覺民找回家來。

  周氏把覺慧罵了一陣,終於氣哭了。她平日對待覺民弟兄雖然採取放任的態度,但是也關心他們的前途。現在情形嚴重,她不願意看見不幸的結局,她更不願意承擔惡名。她不滿意覺慧的目無尊長的態度,更不滿意覺民的反抗家長、實行逃婚的手段,然而她始終想不出解決問題的辦法。

  覺新處在這種困難的情形裡,真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才好。他本來想承認覺民的舉動是正當的,然而他無法幫忙覺民;他不但不能幫忙,反而不得不幫祖父壓迫覺民,以致覺慧也把他當作了敵人。找不回覺民,無法應付祖父;找回覺民,又無以對覺民;而且事實上他又不能把覺民找回來。覺民是他的同胞兄弟,他也愛覺民,並且父親臨死時曾經把弟妹們交給他,要他代替父親教養他們。現在覺民的事情弄成了這樣,他怎麼對得起父親?他想到這裡,只好躲在房裡同瑞玨相對流淚。

  這些事老太爺不會知道。他只知道他的命令應該遵守,他的面子應該顧全。至於別人的幸福,他是不會顧到的。他只知道向覺新要人。他時常發脾氣,罵了覺新,罵了克明;連周氏也挨了他的罵。

  然而罵也是沒有用的,覺民絲毫沒有屈服的表示。壓力也無處使用,因為找不到人。事情傳遍了全公館。但是老太爺一再吩咐,不許傳到外面去。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了。老太爺時時生氣。覺新這一房的人都沒有笑臉。別房的人大都幸災樂禍地在暗中冷笑。

  有一天覺慧剛在一個地方跟覺民秘密地會見以後回到家裡,懷著一顆痛苦的心,別了那個絕望地苦鬥著的哥哥,他好像別了整個光明的世界。家,在他看來只是一個沙漠,或者更可以說是舊勢力的根據地,他的敵人的大本營。他回到這樣的家裡,馬上就去找覺新,氣衝衝地對覺新說:

  「大哥,你究竟肯不肯給二哥幫忙?已經過了一個星期了。」

  「我有什麼辦法呢?」覺新絕望地攤開手說。過後他心裡想:「現在你倒著急了。」

  「那麼你就讓事情這樣拖下去嗎?」

  「拖!爺爺今天說再過半個月他不回家,就把他永遠趕出去,並且登報聲明他不是高家的子弟,」覺新苦惱地說。

  「爺爺當真忍心這樣做嗎?」覺慧痛苦地叫起來,但是他並沒有失掉勇氣。

  「有什麼不忍心?現在正在他的氣頭上!……而且他打算跟二妹的親事同時進行,同時下定。」

  「二妹的親事?爺爺把二妹許給什麼人?」

  「你還不曉得?她許給陳家了,不過還沒有交換庚帖。就是陳克家的兒子。三爸自然贊成這門親事,他跟陳克家本來很熟,他們又是同事。」

  陳克家的名字覺慧太熟習了。陳克家大律師還是孔教會裡的二等角色。誰都知道陳大鬍子是悅來茶園二等旦角張小桃的相好。他常常帶著張小桃進出他的律師事務所。他的「風流韻事」還多得很。覺慧氣紅了臉,大聲罵起來:「陳大鬍子的家裡還出得了好人嗎?我知道陳克家的兒子跟他父親共同私通一個丫頭,後來丫頭有了孕才肯把她收房。」

  「不,二妹是許給他兄弟的。關於丫頭的事情,恐怕是外面的流言,不一定可靠。不過這跟我們並沒有關係,橫豎有別人作主。而且做媒的人就是馮樂山。」

  「跟我們沒有關係?你忍心讓二妹嫁到那種人家去嗎?這就是說又把一個可愛的青年的生命斷送了。二妹自己一定不情願!」覺慧憤怒地說。

  「她不情願又有什麼辦法?橫豎有別人給她作主。」

  「然而她是這樣年輕,今年才十六歲啊!」

  「今年十六,明年就是十七歲,也很可以出嫁了。你嫂嫂過門來,也只有十八歲啊!而且年紀輕,早早出嫁,將來倒可以免掉反抗的一著!」

  「然而不徵求她的同意,趁她年輕時候就糊裡糊塗地把她的命運決定了,將來會使她抱憾終身的。他們就不想到這一點嗎?這是多卑鄙的行為!」覺慧竟然罵起來。

  「你為什麼這樣生氣?」覺新痛苦地說,「他們只曉得他們的意志應當有人服從,所以你二哥的反抗也沒有用。」

  「沒有用?你也這樣說?怪不得你不肯幫助二哥!」

  「我又有什麼辦法呢?」覺新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你不記得爹臨死時是怎樣把我們交給你的?你說你對得起爹嗎?」覺慧憤怒地責備覺新道。

  覺新不答話,他開始抽泣起來。

  「我如果處在你的地位,我決不像你這樣懦弱無用。我要自己作主,替二哥拒絕了馮家親事。我一定要這樣做!」

  「那麼爺爺呢?」過了許久,覺新才抬起頭這樣地說了一句。

  「爺爺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難道你要二哥為了爺爺的成見犧牲嗎?」

  覺新又埋下頭去,不作聲。

  「你真是個懦夫!」覺慧這樣地罵了哥哥一句,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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