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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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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日在覺慧看來不過是這個月的最後一日,然而在鳴鳳卻是她一生的最後一天了,她的命運就要在這一天決定了:或者永遠跟他分離,或者永遠和他廝守在一起。然而事實上後一個希望卻是非常渺茫。她自己也知道。自然她滿心希望他來拯救她,讓她永遠和他廝守在一起;但是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橫著那一堵不能推倒的牆,使他們不能夠接近。這就是身份的不同。她是知道的。她從前在花園裡對他說「不,不……我沒有那樣的命」時,她就已經知道這個了。雖然他答應要娶她,然而老太爺、太太們以及所有公館裡的人全隔在他們兩個人的中間,他又有什麼辦法?在老太爺的命令下現在連太太也沒有辦法,何況做孫兒的他?她的命運似乎已經決定,是無可挽回的了。然而她還不能放棄最後的希望,她不能甘心情願地走到毀滅的路上去,而沒有一點留戀。她還想活下去,還想好好地活下去。她要抓住任何的希望。她好像是在欺騙自己,因為她明明知道連一點希望也沒有了,而且也不能夠有了。 這一天她懷著顫抖的心等著跟覺慧見面。然而覺慧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了。她走到他的窗下,聽見他的哥哥說話的聲音,她覺得膽怯了。她在那裡徘徊著,不敢進去,但是又不忍走開,因為要是這一晚再錯過機會,不管是生與死,她永遠不能再看見他了。 好容易挨過了一些時候,屋裡起了腳步聲,她知道有人走出,便往角落裡一躲,果然看見一個黑影從裡面閃出來。這是覺民。她看見他走遠了,連忙走進房裡去。 覺慧正埋著頭在電燈光下面寫文章,他聽見她的腳步聲並不抬起頭,也不分辨這是誰在走路。他只顧專心寫文章。鳴鳳看見他不抬頭,便走到桌子旁邊膽怯地但也溫柔地叫了一聲:「三少爺。」 「鳴鳳,是你?」他抬起頭驚訝地說,對她笑了笑。「什麼事?」 「我想看看你……」她說話時兩隻憂鬱的眼睛呆呆地望著他的帶笑的臉。她的話沒有說完,就被他接下去說: 「你是不是怪我這幾天不跟你說話?你以為我不理你嗎?」 他溫和地笑道,「不是,你不要起疑心。你看我這幾天真忙,又要讀書,又要寫文章,還有別的事情。」他指著面前一大堆稿件,幾份雜誌和一疊原稿紙對她說:「你看我忙得跟螞蟻一樣……再過兩天就好了,我就把這些事情都做完了,再過兩天……我答應你,再過兩天。」 「再過兩天……」她絕望地悲聲念著這四個字,好像不懂它們的意義,過後又茫然地問道:「再過兩天?……」 「對,」他笑著說,「再過兩天,我的事情就做完了。只消等兩天。再過兩天,我要跟你談許許多多的事情。」他又埋下頭去寫字。 「三少爺,我想跟你說兩句話……」她極力忍住眼淚,不要哭出聲來。 「鳴鳳,你不看見我這樣忙?」他短短地說,便抬起頭來。看見她的眼裡閃著淚光,他馬上心軟了。他伸手去捏了捏她的手,又站起來,關心地問道:「你受了什麼委屈嗎?不要難過。」他真想丟開面前的原稿紙,帶著她到花園裡好好地安慰她。可是他馬上又想起明天早晨就要交出去的文章,想起週報社的鬥爭,便改變了主意說:「你忍耐一下,過兩天我們好好地商量,我一定給你幫忙。我明天會找你,現在你讓我安安靜靜地做事情。」他說完,放下她的手,看見她還用期待的眼光在看他,他一陣感情衝動,連自己說不出是為了什麼,他忽然捧住她的臉,輕輕地在她的嘴上吻了一下,又對她笑了笑。他回到座位上,又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然後埋下頭,拿起筆繼續做他的工作。但是他的心還怦怦地跳動,因為這是他第一次吻她。 鳴鳳不說一句話,她癡呆地站在那裡。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這時候想些什麼,又有什麼樣的感覺。她輕輕地摩撫她的第一次被他吻了的嘴唇。過了一會兒她又喃喃地念著:「再過兩天……」 這時外面起了吹哨聲,覺慧又抬起頭催促鳴鳳:「快去,二少爺來了。」 鳴鳳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她的臉色馬上變了。她的嘴唇微微動著,但是並沒有說出什麼。她的非常溫柔而略帶憂鬱的眼光留戀地看了他幾眼,忽然她的眼睛一閃,眼淚流了下來,她的口裡迸出了一聲:「三少爺。」聲音異常淒慘。覺慧驚奇地抬起頭來看,只看見她的背影在門外消失了。 「女人的心理真古怪,」他歎息地自語道,過後又埋下頭寫字。 覺民走進房裡,第一句話就問:「剛才鳴鳳來過嗎?」「嗯,」覺慧過了半晌才簡單地答道。他依舊在寫字,並不看覺民。 「她一點也不像丫頭,又聰明,又漂亮,還認得字。可惜得很!……」覺民自語似地歎息道。 「你說什麼?你可惜什麼?」覺慧放下筆,吃驚地問。 「你還不曉得?鳴鳳就要嫁了。」 「鳴鳳要嫁了!哪個說的?我不相信!她這樣年輕!」 「爺爺把她送給馮樂山做姨太太了。」 「馮樂山?我不相信!他不是孔教會裡的重要分子嗎?他六十歲了,還討小老婆?」 「你忘記了去年他們幾個人發表梨園榜,點小旦薛月秋做狀元,被高師的方繼舜在《學生潮》上面痛駡了一頓?他們那種人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橫豎他們是本省的紳士,名流。明天就是他接人的日子。我真替鳴鳳可惜。她今年才十七歲!」 「我怎麼早不曉得?……哦,我明明聽見過這樣的消息,怎麼我一點兒也記不起來?」覺慧大聲說,他馬上站起來,一直往外面走,一面拚命抓自己的頭髮,他的全身顫抖得厲害。 「明天!」「嫁!」「做姨太太!」「馮樂山!」這些字像許多根皮鞭接連地打著覺慧的頭,他覺得他的頭快要破碎了。他走出門去,耳邊頓時起了一陣悲慘的叫聲。突然他發見在他的面前是一個黑暗的世界。四周真靜,好像一切生物全死滅了。在這茫茫天地間他究竟走向什麼地方去?」他徘徊著。他抓自己的頭髮,打自己的胸膛,這都不能夠使他的心安靜。一個思想開始來折磨他。他恍然明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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