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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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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假山背後轉出來一個人影,是一個女子。她低著頭慢慢地走著,手裡拿了一枝柳條。她猛然抬起頭,看見覺新立在樹下,站住了,嘴唇微微動一下,像要說話,但是她並不說什麼,就轉過身默默地走了。淡青湖縐的夾衫上罩了一件玄青緞子的背心,她分明是梅。 他覺得一下子全身都冷了。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避開他,他要找她問個明白。他便追上去,但是腳步下得輕。 他轉過假山,看見一些花草,卻不見她的影子。他奇怪地注意看,在右邊一座假山縫裡瞥見了她的玄青緞子的背心。他又轉過那座假山,前面是一塊橢圓形的小草坪,四周稀落地種了幾株桃花。她立在一株桃樹下,低著頭在撥弄左手掌心上的什麼東西。 「梅!」他禁不住叫了一聲,向著她走去。 她抬起頭,這一次她不避開了。她默默地望著他。 他走到她面前,用激動的聲音問道:「梅,你為什麼要避開我?」 她埋下頭,溫柔地撫弄那只躺在她的掌心上微微扇動翅膀的垂死的蝴蝶,半晌不答話。 「你還不肯饒恕我嗎?」他的聲音變成苦澀的了。 她抬起頭,不閃眼地把他望了一些時候,才淡淡地說: 「大表哥,你並沒有虧負我的地方。」 只有這短短的一句話。 「這樣看來,你是不肯饒恕我了,」他差不多悲聲說。 她微笑了,這並不是快樂的笑,是悲哀的笑。她的眼光變得很溫柔了。它們不住地愛撫他的臉。然後她用右手按住自己的胸膛。她低聲說:「大表哥,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心?我何曾有一個時候怨過你!」 「那麼你為什麼要避開我?我們分別了這麼久,好容易才見到了,你連話也不肯跟我多說。你想我心上怎麼過得去?我怎麼會不想到你還在恨我?」他痛苦地說。 梅埋下頭,她咬了咬嘴唇皮,額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她慢慢地說:「我並沒有恨過你,不過我害怕多跟你見面,免得大家想起從前的事情。」 覺新呆呆地望著她,一時答不出話來。梅彎著腰把手裡的蝴蝶輕輕地放在草坪上,用憐惜的聲音說:「可憐,不知道哪個把你弄成了這個樣子!」這句話的語意雖是雙關,她卻是無心說出來的。她接著又說一句:「大表哥,我先走了,我去看他們打牌。」她便向水閣那面走去。 覺新抬起頭,從淚眼中看見梅的下垂的髮髻和紮在髻上的淡青色的洋頭繩。他看見她快要轉過假山去了,忍不住又叫了一聲:「梅!」 她又轉過身站住了,就站在假山旁邊,等著他過去。 「大表哥,」她關心地喚了一聲,抬起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 「你連一隻蝴蝶也還要可憐,難道我就值不得你的憐憫?」他忍住眼淚低聲說。 她不回答,低下頭,把身子靠在假山上。 「也許你明天就要回去了,我們以後永遠就沒有機會再見面,或死或活,我們都好像住在兩個世界裡頭。你就忍心這樣默默無語地跟我告別?」他抽泣地說。 她依舊不答話,只是急促地呼吸著。 「梅,我負了你……我也是沒有辦法的啊……我接了親……忘記了你……我不曾想到你的痛苦,」他的聲音還是跟先前一樣低,不過因為話說得急,反而成為斷續的了。他從懷裡掏出手帕,卻不去揩眼睛,讓眼淚沿著面頰流下來。「我後來知道這幾年你受夠了苦,都是我帶給你的。想到這一層,我怎麼能夠放下這顆心?你看,我也受夠了苦。你連一句饒恕的話也不肯說?」 她抬起了頭,兩隻眼睛閃閃地發光。她終於忍不住低聲哭起來,斷續地說了兩句話:「大表哥,我此刻心亂如麻……你叫我從何說起?」於是一隻手拊著心,連續咳了幾聲嗽。 他看見她這樣難過,一種追悔、同情和愛憐交織著的感情猛然來襲擊他的心。他忘了自己地挨近她的身子,用他的手帕去揩她的臉。 她起初默默地任他這樣做,但是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推開他,悲苦地掙扎說:「不要這樣挨近我,你也應該避點嫌疑!」她做出要走開的樣子。 「到這個時候還避什麼嫌疑?我已經是有孩子的人了……不過我不該使你悲傷到這樣。人說:『憂能傷人』,你也應當愛惜你的身體啊。」他挽住她的手,不要她走,又說:「你看你哭成這樣,怎麼能夠出去?」這時候他只是為她的命運悲傷,他完全為她一個人著想:他把自己的悲哀也忘記了。 她漸漸地止了悲,從他的手裡接過手帕,自己把淚痕完全揩去,然後還給他,淒然說:「這幾年來我哪一天不想念你。你不知道除夕我在琴妹家中看見你的背影,我心裡是何等安慰。我回到省城來很想見你,我又害怕跟你相見。那天在新發祥我避開了你,過後又失悔。我也是不能作主啊。我有我的母親,你有大表嫂。大表嫂又是那麼好,連我也喜歡她。我不願給你喚起往事。我自己倒不要緊,我這一生已經完了。不過我不願使你痛苦,也不願使她痛苦。在家裡,我母親不知道我的心事,她只能用她的心忖度一切。我的悲哀她是不會瞭解的。我這樣活下去,還不如早死的好。」她長歎了一聲。覺新默默地按著自己的胸膛,因為他的心痛得太厲害了。 兩個人面對面地望著,過了好些時候,他淒然地笑了,他指著草坪說:「你不記得從前我們在青草上面打滾的事情?蟲咬了我的手指頭,還是你給我吮傷痕。我們還在草叢裡捉過蝴蝶,采過指甲花種。現在地方還不是一樣?……還有一次遇到月蝕,我們背起板凳在天井裡走,說是替月亮受罪……這些事情你還記得嗎?從前你在我們家跟我一起讀書的時候,我們對著一盞清油燈,做過多少好夢啊!當時的快樂真令人心醉!哪兒會想到有今天這樣的結局?」他現出夢幻的樣子,好像極力在追憶當時的情景。 「我現在差不多是靠著回憶生活的了,」梅仍舊低聲說, 「回憶有時候真可以使人忘記一切。我真想回到從前無拘束、無憂慮的兒時去,可惜年光不能夠倒流。大表哥,你一定要保重身體啊……」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有人走近,接著淑華的聲音說:「梅表姐,我們找了你好久,你原來躲在這兒!」 梅連忙退後一步,把身子離開覺新遠一點,掉過頭去看。 來的是琴和淑英、淑華兩姊妹。她們三個人走到梅的面前,淑華看見梅的臉,故意驚訝地笑道:「梅表姐,大哥欺負你嗎?怎麼你眼睛都哭腫了?」淑華又注意地看覺新的臉,覺新極力躲開,但已經給她看見了,她又說:「怎麼你也哭了? 你們分別了幾年,現在見面,正應該歡歡喜喜!怎麼躲在這兒相對而泣?」梅紅了臉低下頭去。覺新也把頭掉開看別處,口裡含糊地分辯說:「今天眼睛痛。」 淑英聽見這句話便也插嘴嘲笑道:「奇怪,早不痛,遲不痛,偏偏梅表姐來了,你的眼睛就痛了。」 琴在旁邊拉淑英的袖子,示意她不要再說,因為瑞玨牽著孩子來了。但是淑英一口氣說下去,阻攔不住,等她自己覺察到時,已經來不及了。 瑞玨聽見淑英的話,又看見這個情形,不由得不起了一點疑心。她也不說什麼,就帶笑地把海臣送到覺新面前要他牽著,自己走到梅的身邊,說:「梅表妹,你不要難過。我們到別處走走,我勸你要寬寬心才好。」她很親密地扶著梅轉過假山走出去了。 淑英和淑華本來要跟著她們去,卻被琴拉住了,琴感動地說:「讓她們兩個去罷,她們大概有私房話要說。我看大表嫂跟梅姐很要好,她很喜歡梅姐。」這番話雖是對淑英姊妹說,卻是說給覺新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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