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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2)


  船緩緩地從圓拱橋下面流過去了,向著前面寬的地方流去。鳴鳳坐在船頭,她解開她帶來的小藤籃,把裡面的鹵菜和瓜子、花生米等等取出來,又取出一瓶玫瑰酒和幾個小酒杯。她把這些東西一一遞給淑英和淑華,由她們放在船中小圓桌上。覺民撥起酒瓶的木塞,給眾人斟了酒。月光沒遮攔地直照在船上,跟這些年輕人共同飲酒。

  圓拱橋已經留在後面了。它沐著月光像是披了一條紗,有點模糊,橋畔的幾盞電燈在朦朧中發亮。船慢慢地在轉彎,簡直使人不覺得。他們把天空的圓月望了好一會兒,忽然埋下頭來,才看見四圍的景色變了。一面是一座峻峭的石壁,一面是一排臨湖的水閣。湖心亭已經完全看得見了,正蒙著月光和燈光。

  覺慧掉頭向四周望,覺得有滿腹的話要吐出來,便大叫一聲,聲音被石壁擋住,又折了回來,分散到眾人的耳裡。

  「你的聲音真大,」覺新笑著對覺慧說,接著他也放聲唱去望另一面,水閣已經隱在矮樹後邊,現在看見的只是密密的矮樹。

  「大哥,你過來吃酒罷,不要搖了,讓船自己流去,」淑英望著覺新說。

  「坐在這兒就好,一個人坐著很寬敞,」覺新答道。於是他停止了搖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把花生米抓了幾顆放在口裡細嚼。船很平穩地在水面上微微動著。他嚼完了花生米又自語道:「我看不如把船靠在釣台下面罷,我要到岸上去一趟。」他說著,不等眾人答話,就把船往裡面靠,雖然有點吃力,但是船終於靠近了釣台。下面有石級可以通到上面去,他便下了船走上石級。不到一會兒功夫,他的頭就在釣臺上石欄杆前出現了,正望著他們笑。

  淑英連忙抓了一把瓜子拋上去擲覺新。但是他一轉身就不見了,只聽見他在上面唱京戲,聲音愈來愈小,後來就聽不見了。

  「今晚上可惜少一個人,」琴說著似乎感到了不滿足。

  「是大嫂嗎?」淑華搶著問,一面在嗑瓜子。

  琴搖了搖頭。

  「我知道是梅……」覺慧還沒有把話說完,就被覺民打斷了。覺民看了他一眼,嗔怪地說:「小聲點,你真多嘴,險些兒又給大哥聽見了。」

  「他聽見又有什麼要緊?橫豎他已經看見過她了,」覺慧不服氣地分辯道。

  「大哥已經看見過梅表姐?……」淑華驚訝地問道。

  「大少爺,」鳴鳳笑著在船頭叫起來。眾人仰起頭望上面,看見覺新把頭伸出來注意地聽他們談話,便都不作聲了。

  覺新慢慢地走下來,又從石級走到船上,依舊在船尾坐下。他問眾人道:「為什麼看見我來就不說了?」他的聲音裡帶了一點苦味。

  「我們忘記在說什麼了,總之跟你沒有關係,」覺民掩飾道。

  「我明明聽見你們在說梅表姐,在說我,」覺新苦笑地說。他撥著船,讓它慢慢地向湖心流去。

  「真的。琴姐的意思是:今晚上要是有梅表姐在這兒就更好了,」倒是覺慧口直心快,他終於說了出來,這時候船已經淌在湖心,又緩緩地向前流去了。

  「梅表姐這一輩子不會到這兒來了!」覺新望著天空歎息道,一個不小心把船弄得往右邊一側,甚至濺了水花上船。但是他馬上又把船身穩住了。

  天空中現出幾朵灰白的雲,圓月漸漸地向著雲走去。眾人都望著覺新。

  「其實少的人不止是梅表姐,還有周外婆家的蕙表姐和芸表姐。從前她們來耍的時候,大姐也還在,我們多熱鬧。後來大姐去世了。她們離開省城也已經有三年了。光陰真快!」淑英半懷念半感慨地對覺新說。

  「你不要難過。我聽見媽說,周外婆有信來,蕙表姐她們過一兩年就要回省城來的,」淑華插嘴說。

  「真的?你不是在騙我?」淑英帶笑地問道。過後她又側過頭對琴說:「琴姐,明天你要回去了。明晚上我們再到這兒划船,就清靜多了。大家總要散的。真是所謂『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要散早點散也好,像這樣驚驚惶惶,唯恐散去,結果依然免不掉一散,這才難受!」覺慧氣憤地說。

  「你要知道『樹倒猢猻散』,現在樹還沒有倒嘞!」覺新接嘴說。

  「到底有一天會倒的,早點散了,好讓各人走各人的路。」

  覺慧說了這些話,好像許多時候的怨氣都發洩出來了。

  「琴姐,我不願意散,一個人多寂寞!」坐在琴和淑英中間的淑貞忽然抬起頭望著琴的臉求助似地、著急地說;雖然是女孩的清脆的聲音,但是裡面已經含了悲哀的種子了。這時候覺慧的眼前現出了紅緞子繡花鞋套著的小腳,耳邊響起了痛苦的悲泣。這小女孩的整個生存的悲哀有力地壓迫人,使人自然地給與同情。但這同情只是暫時的,一瞬間的,因為在各人的前面都橫著那個未知的將來,那個帶著陰鬱的樣子的將來,各人都想著自己的心事,而且都為著自己的前途充滿了疑懼。

  水面上忽然陰暗了,周圍是一片灰色。圓月鑽進了雲堆裡,一時透不出光來。水面靜靜的,只有那有規律的蕩槳聲打破了靜夜的沉寂。

  「搖慢點,」覺新向坐在船頭的鳴鳳吩咐道。

  淑貞連忙往琴的身上偎,琴緊緊地抱著她。天色又開朗了,四周突然亮起來,月亮沖出了雲圍,把雲拋在後面,直往浩大的藍空走去。湖心亭和彎曲的石橋顯明地橫在前面,月光把它們的影子投在水面上,好像在畫圖裡一般。左邊是梅林,花已經謝了,枯枝帶著餘香驕傲地立在冷月下,還投了一些橫斜的影子在水面。右邊是一片斜坡,稀疏地種了幾株柳樹,靠外築了一個小堤,把湖水圈了一段在裡面作一個小池,堤身也有一個橋洞似的小孔,以便外面的湖水流進來。「不要怕,你坐好,你看現在月亮大明瞭,景致多麼好!」琴拍著淑貞的肩頭說。

  淑貞端端正正地坐著。她望瞭望天空,又望四周,望眾人,最後又望著琴,不大瞭解似地說:「琴姐,為什麼要散去呢?大家天天聚在一起不好嗎?」

  眾人笑了,琴愛憐地輕輕拍著淑貞的肩頭笑著說:「癡孩子,各人有各人的事情,怎麼能夠天天在一起耍呢?」

  「將來大家都要散去,你也是一樣。你將來長大也要嫁人,跟著你的姑少爺去。你會整天陪伴他,你會忘記我們的,」覺新半嘲笑半感慨地說。

  做一個女子為什麼就應該嫁到別人家去,拋棄了自己所愛的人去陪伴別人呢?——這個問題,淑貞曾幾次偷偷地問過母親,從不曾得到她所能夠瞭解的答覆。然而這時候聽見人說起姑少爺,她不覺本能地紅了臉,感到她自己也不能解釋的羞愧。

  「我不嫁,我將來決不嫁人,」她直率地回答。

  「那麼你要守在家裡做老小姐嗎?」坐在她的斜對面的覺民笑道。

  接著覺慧又搶著問了一句:「你既然決不嫁人,那麼為什麼又讓五嬸給你纏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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