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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沒有。我沒有看見她,就只聽見她在你屋裡喊你。」

  「好,」覺新放心地說,「我曉得一定是四爸喊我去給他辦事情,躲過了也好。」

  覺慧想,大哥的戰略現在改變了。但是他馬上又起了一個疑問:像大哥這樣地使用戰略應付環境敷衍下去,不知道會有什麼樣的結果。

  「大哥,你昨晚上吃了不少的酒。你近來愛吃酒,你從前並不是這樣的。你的身體並不太好,何苦這樣拚命吃酒,吃酒並沒有好處!」覺慧想起了這件事便正言規勸他的大哥。他是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的人。

  「你時常笑我的戰略,這也就是我的一個戰略,」覺新坐起來,苦笑道。「現實壓得我太難受了。吃了酒,吃醉了倒覺得日子容易過了。」他停了一下,又說:「我承認自己是個懦夫。我不敢面對生活,我沒有勇氣。我只好讓自己變得糊塗點,可以在遺忘中過日子。」

  覺慧痛苦地想道:一個人承認自己是懦夫,這還有什麼辦法?他開始憐憫覺新,過後又同情覺新。他本來還想說幾句話安慰他的大哥,但是又害怕會引出覺新的更不愉快的話,便住了嘴,打算走下樓去。

  「三弟,你不要走,」覺慧被覺新喚住了;覺新正經地說:

  「我還有話問你。」

  覺慧走回到覺新的面前。覺新望著他,問道:「你看見過梅表姐沒有?」

  「梅表姐?你怎麼曉得她上省來了?」覺慧驚訝地問,他想不到覺新會發出這樣的問話。「我沒有看見她,琴姐見過的。」

  覺新點了點頭,說:「我已經看見她了。這是好幾天以前的事情,就在商業場裡頭,在新發祥門口。」他說到這裡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當時的情景。覺慧站在他的面前,不作聲,只是望著他的臉,想從他的臉上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這個時候究竟在想些什麼。

  「她跟大姨媽一起出來的。大姨媽在鋪子裡頭跟人講話。

  她在店門口看衣料。我一眼就看見了她,我幾乎要叫出聲來。她抬起頭也看見了我。她似招呼非招呼地點了點頭,又把臉向裡頭看,我跟著她的臉看去,才看見大姨媽在裡頭。我不敢走近她身邊,我只好遠遠地站著看她。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了好一會兒。我看見她的嘴唇微微在動,我想她也許要說什麼話,誰知道她把頭一掉,一句話也不說就走進去了,也不再回頭看我一眼。」

  一陣孩子的笑聲闖進樓房裡來,但是又靜下去了。覺新停了片刻又說下去:

  「這一次的見面把過去的事情都給我喚起來了。我本來已經忘記了她這個人,你嫂嫂對我是再好不過的,我也很喜歡你嫂嫂。然而現在梅回來了,她使我記起了從前的一切。你說我怎麼能夠不想她?在這樣的環境裡我是忘不了她的。我很願意知道她如今的心情。我想她也許會怨恨我,是我負了她。我曉得她嫁了人,又守了寡,回到娘家來跟著大姨媽過活……」他停了停,臉上現出了痛苦和悔恨的表情。他微微地歎了一口氣。

  「她不會怨恨你。過了這許久,又經過了這樣的變化,誰都會把過去的事忘記的。我不曉得你為什麼要拿過去的事情苦你自己!過去的事情,應該深深埋葬起來。我們只應該看現在,想將來。而且梅表姐也許早就把你忘記了,」覺慧說到最後一句話,心裡也明白自己是在說謊。

  「你不明白,」覺新搖搖頭說,「她怎麼能夠忘記過去的事情?她們女人家最容易記起舊事。如果她的環境好一點,她有一個體貼她的丈夫,那麼她也許可以忘記一些,我也就可以放心了。然而命運偏偏作弄她,使她青年居孀,陪著那個頑固的母親,過那種尼姑庵式的生活。你想我怎麼能夠安心,我又怎麼能夠忘記她!但是我多想到她,我又覺得我對不起你嫂嫂。你嫂嫂那樣愛我,我還要愛別人。像這樣過下去,我會害了兩個女人。你想我怎麼能夠寬恕自己?……現實太痛苦了。我想把我的腦筋弄得糊塗一點,所以我近來常常吃酒。你不曉得,我常常背著人哭,自然在人前我不會哭的。而且酒在短時間以後就失去了它那種麻醉的效力,痛悔便跟著來了,我覺得自己不應該懦弱到這步田地,我恨我自己!」

  覺慧起初想責備覺新:「這都是你自己找來的。你當初為什麼不反抗,不把你自己的意見說出來?現在是咎有應得!」但是看見覺新的比流淚更可悲的痛苦的表情,他覺得現在沒有理由責備覺新了。他半憐憫半安慰地勸道:「這也有辦法解決。只要將來梅表姐另外愛上人,再嫁出去,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覺新搖搖頭苦笑道:「這是做不到的。你真是讀新書入了迷。你不睜開眼睛去看看現實的環境。你以為在她那種家庭裡,這樣的事是可能的嗎?不說她的母親不答應,就是她自己也絕不會有這種想法。」

  覺慧似乎沒有話可說了,他覺得也沒有跟覺新爭辯的必要。如今在思想上他跟他的大哥是離得愈遠了。他的確不能夠瞭解覺新。他想,這樣的事既然是正當的,為什麼不可以做呢?為了現實的可以改變的環境,犧牲自己一生的幸福,這樣的犧牲是不必要的,對誰都沒有好處,不過把舊家庭的壽命多延長幾時罷了。梅表姐為什麼不可以再嫁?大哥既然愛她,為什麼又要娶現在的大嫂?娶了大嫂以後為什麼又依然想著梅表姐?

  這一切他似乎瞭解,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覺得他的確不能夠瞭解了。這個大家庭裡面的一切簡直是一個複雜的結,他這顆直率的、熱烈的青年的心無法把它解開。他站在大哥的面前,看著大哥的帶痛苦表情的臉,一個可怕的思想突然來襲擊他的心。這個可悲的真實就是:這般人是沒有希望了,是無可挽救的了。給他們帶來新的思想,使他們睜開眼睛看見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不過是增加他們的痛苦罷了,這正像使死屍站起來看見自己的腐爛一樣。

  這個令人痛苦的真實折磨著他的青年的心。他似乎明白了這一切,而且將來的更不愉快的結果也預言似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了。他仿佛看見在他的大哥,在他們這般人的面前橫著一道深淵,但是他們竟然毫不遲疑地向著它走去,好像不知道一樣。事實上不知道也好,因為他們已經是無可挽救的了。他自己的處境是這樣的:他眼看著他們向那個深淵走去,卻無法援救他們。這是多麼痛苦的事!想到這裡,他自己也變得憂鬱了。他似乎走進了一條窄巷,找不到一個出路。外面的笑聲接連地傳到他的耳邊,好像在譏笑他。

  「算了罷,小小的腦筋裡哪兒裝得下這麼多的事情!只要我自己好好地做一個人就行了。」這樣想著,似乎找到了最好的解決辦法,他不再去想這些事情了。他信步走到窗前,把頭伸出窗外去望,看見覺英、覺群和淑英、淑華、淑貞、淑芬幾姊妹在階上踢毽子,覺民也加入在裡面踢。

  「怎麼你們都來了?」覺慧笑著大聲問。「還沒有開飯嗎?」

  淑華正在下面踢毽子,一面踢一面數著。她聽見覺慧的聲音,吃了一驚,本能地抬起頭一看,接著連忙用腳去鉤毽子,但是已經來不及了,毽子「塔」的一聲落在地上,剛剛踢到一百四十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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