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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3)


  忽然現出決斷的樣子說:「我有辦法,我要太太照我的話做,我會告訴她說我要接你做三少奶……」他的話確實是出於真心,不過這時候他並不曾把他的處境仔細地思索一番。

  「不,不,你快不要去說!」她驚惶地叫起來,連忙把那只未被他捏住的右手伸出去蒙他的嘴。「太太一定不答應。這樣一來,什麼都完了。請你不要去說……我沒有那樣的命。」「不要這樣害怕,」他把她的手從自己的嘴上拿下來,一面說。「你看,你臉上盡是眼淚,讓我給你揩乾淨。」他摸出了手帕在她的臉上細細揩著,她並不拒絕。他一面揩,一面微笑道:「你們女人的眼淚總是這樣多。」

  笑容又回到她的臉上,但這也是淒然的笑。她慢慢地說:「以後我不再哭了。我在你們公館裡頭已經流夠眼淚了。如今有你在,我也決不再哭了。」

  「不要緊,現在我們的年紀都很輕。將來到了那個時候,我會向太太說。我一定有辦法。我絕不是在騙你。」他溫和地安慰她,依舊捏住她的左手。

  「我也曉得你的心,」她感激地說;過後她又現出欣慰的樣子半夢幻地說道:「我近來時常做夢,總是夢見你的時候居多。有一次我夢見我在深山裡,一群豺狼在後面追趕我,看看就要趕上了,忽然山腰裡跑出來一個人,打退了豺狼。我仔細一看,原來就是你。你不曉得我總是把你當作救星!」

  「你怎麼早不告訴我?我不曉得你這樣相信我。」他的聲音顫抖著,表示他內心的激動。「你在我們家受了多少苦,連我也沒有好好地待過你,我真正對不起你。鳴鳳,你不會怪我罷。」

  「我哪兒還敢怪你?」她搖搖頭,帶笑說。「我一輩子就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我媽,一個是大小姐,她教我讀書認字,又教我明白許多事情,她常常照應我。這兩個人都死了。現在就只有你一個……」

  「鳴鳳,我想起你,總覺得很慚愧,我一天過得舒舒服服,你卻在我家裡受罪,」覺慧激動地說。

  「不要緊,我已經在這兒忍了七年。現在日子好過多了,也不覺得苦……我只要想到你,看見你,天大的苦也可以忍下去。我常常在心裡暗暗地喊你的名字,在人前我卻不敢喊出來。」

  「鳴鳳,真苦了你了。在你這樣的年紀你應該進學堂讀書。像你這樣聰明,一定比琴小姐讀得好……要是你生在有錢人家,或者就處在琴小姐的地位,那多好!」覺慧的聲音裡充滿了遺憾。

  「我也不想生在有錢人家做小姐,我沒有這個福氣。我只求你不要送我出去。我願意一輩子在公館裡頭服侍你,做你的丫頭,時時刻刻在你的身邊……你不曉得我看見你我多高興。只要你在旁邊我就安心了……你不曉得我多尊敬你!……有時候你真像天上的月亮……我曉得我的手是挨不到的。」

  「不要這樣說,我不過是一個平常的人,跟你一樣的人。我將來一定要接你——」他的聲音顫抖起來,他流下了幾滴眼淚。

  「三少爺,請你以後不要再這樣講,」鳴鳳連忙打斷了覺慧的話。「為什麼你總是要說接不接的話?我一輩子做你的丫頭不更好嗎?這樣太太也不會生氣,你也不會得罪人。我只要一生一世都在你身邊就滿意了。我有點害怕,我害怕夢做得太好了是不會長的。三少爺,請你千萬不要想得太多,不要想得太好!」

  「鳴鳳,你怎麼會這樣想?我如果讓你永遠做我的丫頭,那就是欺負你。我絕不這樣做!我一定要對得起你!」覺慧感動地、誠懇地說。

  「不要響,」她突然抓住他的左臂低聲說,「聽,下面有人。」兩個人靜靜地傾聽。聲音從下面來,到了這裡已經很低,又摻雜著泉水聲,他們聽不清楚。但是他們知道是覺民在下面唱歌。

  「二少爺回去了,」覺慧說著便站起來,走到邊上朝下面看。他看見下面梅林裡淺紅中露出了灰色,慢慢地看出來一個人影在移動。「果然是他,」他自語道,又轉身回去對鳴鳳說,「果然是二少爺。」

  鳴鳳連忙站起來,說:「我要回去了,我在這兒耽擱了這麼久……大概快開午飯了。」她伸手去拿梅花,覺慧早已把花枝拿到手裡,便遞給她,一面囑咐她道:

  「倘若太太問你為什麼這樣久,你……就說我喊你做事情。」

  「好,我先走罷,免得碰見別人。」她回過頭對他笑了笑,便走下去。

  他跟著她走了幾步,便又站住。他看見她慢慢地走下石級,忽然一轉彎就被石壁遮住。他不再看見她的背影了。他一個人在上面踱了一陣。她的面龐佔據了他的全部思想。他忘了自己地低聲說:「鳴鳳,你真好,真純潔。只有你……」他走到她剛才坐過的石凳前,坐下去,把兩肘放在石桌上,捧著頭似夢非夢地呆呆望著遠處,口裡喃喃地說:「你真純潔,你真純潔……」

  過了一些時候,他突然站起來,好像從夢中醒過來似的,匆匆地向四周一看,便走下去了。

  這一夜月色很好。覺慧不想睡覺,三更敲過了,他還在天井裡閑走。

  「三弟,你為什麼還不睡?天井裡很冷!」覺民從房裡出來,看見覺慧還在天井裡,便立在石階上問道。

  「月亮這樣好,我捨不得睡,」覺慧不在意地答道。

  覺民走下了石階。他打了一個冷噤,口裡說一聲:「好冷!」一面仰起頭看月亮。

  天空沒有一片雲。一輪圓月在這一碧無際的大海裡航行。孤獨的,清冷的,它把它的光輝撒下來。地上,瓦上都染了一層銀白色。夜非常靜。

  「好月光!你看真是『月如箱』了。」覺民讚歎道,他陪著覺慧在天井裡散步。

  「琴真聰明!……真勇敢!……她真好!」覺民忍不住稱讚道,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覺慧不作聲,他的思想被另一個少女佔據了。他只是跟著哥哥的腳步走。

  「你喜歡她嗎?你愛她嗎?」覺民忽然抓住弟弟的右臂問道。

  「當然,」覺慧衝口回答道,但是他馬上更正說:「你說琴姐嗎?……我自己也不曉得。我想你是愛她的。」

  「不錯,」覺民依舊抓住覺慧的膀子說,「我是愛她的。我想她也會愛我。我還不曉得應該怎麼辦?……你呢?你說你也愛她?」

  覺慧並沒有看哥哥的臉,但是他覺得哥哥那只抓住他的右臂的手在顫抖,連聲音也跟尋常不同,他知道哥哥激動得厲害,便用左手把哥哥的手背輕輕拍了兩下,微笑地說:「你應當勇敢點。我希望你成功……我愛琴姐,好像她是我的親姐姐一樣。我更願意她做我的嫂嫂……」

  覺民不做聲了。他抬頭把月亮望了半晌,才低下頭對覺慧說:「你真是我的好弟弟!……你會笑我嗎?」

  「不,二哥,我不笑你,」覺慧誠懇地說。「我是真心同情你……」說到這裡他忽然改變了語調說,「你聽,什麼聲音?」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送來一絲一絲的哭泣,聲音很低,似乎被什麼東西壓住了,卻彌漫在空氣裡,到處都是,甚至滲透了整個月夜。這不是人的聲音,也不是蟲鳥的哀鳴,它們比較那些都更輕得多,清得多。有時候幾聲比較高亢一點,似乎是直接從心靈深處發出來的婉轉的哀訴,接著又慢慢地低下去,差不多低到沒有了,就好像一陣微風吹過一樣,但是人確實覺得有什麼東西在空中震盪,把空氣也攪動了,使得空氣裡也充滿了悲哀。

  「什麼聲音?」覺慧驚疑地問。

  「大哥在吹簫,他這幾晚上都是這樣晏地吹著,這幾晚上我都聽見的,」覺民解釋說。

  「他有什麼心事?他以前並不是這樣!簫聲多淒慘!」覺慧的驚疑增加了。

  「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想他大概曉得梅表姐回到省城來了。我想應該是這樣。他這幾晚上都吹這種淒慘的調子……你想除了『愛』還有什麼?這幾晚上我都睡不好,就是因為聽見簫聲……大哥的簫聲似乎給我帶來警告,甚至給我帶來恐怖……現在我同琴的情形正跟從前大哥同梅表姐的情形差不多。我聽見簫聲就不由得我不擔心:我將來是不是會走大哥的路。我不敢想。因為果真到了那個時候,我恐怕不能夠活下去。我不會像大哥那樣!」

  覺慧靜靜地聽著覺民說話,他突然發覺哥哥的聲音由平靜而顫動,而變成悲哀的了。他同情地安慰覺民道:「二哥,你放心,你絕不會走到大哥的路上去,因為時代不同了。」

  他又抬起頭望天空。他望著那一輪散佈無限光輝的明月。他覺得好像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一張少女的臉推到了他的面前。他喃喃地低聲自語道:「你真純潔,只有你才像這輪皎潔的明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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