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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1)


  請願並沒有結果,連趙科長的「慰問受傷同學」的諾言也不曾履行,因此各校學生在兩天后就實行罷課。但是這所謂各校也只是一部分的學校,大多數的學校事實上已經放假了。

  罷課的第二天,在「外專」與「高師」兩個學校主持下的學生聯合會正式發出了罷課宣言,對督軍也說了幾句不敬的話。接著又過了幾天恐怖的日子,差不多每天都發生兵士跟學生的小衝突,鬧得全城居民驚惶不安,好像又要發生兵禍一樣。學生不敢一個人在街上走,要上街總要約好五六個同學作伴,不然就免不掉要吃虧。有一天傍晚,一個「高師」學生在南門被三個兵士包圍痛打,警察看見也不敢說一句話。

  全城陷入了無秩序的狀態,當局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管,裝著不曾看見的樣子。趙科長對請願學生所說的「督座自有解決的辦法」,似乎只是一句空話。這幾天督軍正忙著給他的母親做壽,他也許把這樣的小事忘掉了。因此兵士的氣焰越長越高,傷兵的威風更大,他們在街上任意橫行,沒有人出來干涉。

  然而學生也不是容易被人制服的。他們很勇敢地進行這個所謂「保持學生尊嚴的自衛運動」。他們罷了課以後,便拿發傳單、講演等等活動代替功課。學生聯合會顯得非常活躍,一面通電全國各界請求主持公道,一面又派代表到外州縣去宣傳,最重要的還是聯絡各縣學生起來響應,把這次學生運動儘量擴大,果然風潮一天一天地擴大了,而督軍的解決辦法卻始終未見實行。

  覺慧對這個運動比覺民熱心得多。覺民似乎忙著給琴補習英文,對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大關心。

  一天下午覺慧在學生聯合會開過會回家,在大廳上碰見陳姨太的女傭錢嫂。錢嫂說:「三少爺,老太爺喊你。你快去。」他就跟著錢嫂到了祖父的房裡。

  早過了六十歲的祖父躺在床前一把籐椅上,身子顯得很長。長臉上帶了一層暗黃色。嘴唇上有兩撇花白的八字鬍。頭頂光禿,只有少許花白頭髮。兩隻眼睛閉著,鼻孔裡微微發出一點聲息。

  覺慧定睛望著這個在假寐中的老人。他惶恐地站在祖父面前,不敢叫醒祖父,自己又不敢走。起初他覺得非常不安,似乎滿屋子的空氣都在壓迫他,他靜靜地立在這裡,希望祖父早些醒來,他也可以早些出去。後來他的惶恐漸漸地減少了,他便注意地觀察祖父的暗黃色的臉和光禿的頭頂。

  自從他有記憶以來,他的腦子裡就有一個相貌莊嚴的祖父的影子。祖父是全家所崇拜、敬畏的人,常常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氣。他跟祖父見面時很少談過五句以上的話。每天早晚他照例到祖父房裡去請安兩次。此外,他無論在什麼地方,只要看見祖父走來,就設法躲開,因為有祖父在場,他感覺拘束。祖父似乎是一個完全不親切的人。

  現在祖父在他的眼前顯得非常衰弱,身子軟弱無力地躺在那裡,從微微張開的嘴裡斷續地流出口水來,把頷下的衣服打濕了一團。「爺爺不見得生來就是古板不近人情的罷。」他心裡這樣想。於是一首舊詩浮上了他的心頭:「不愛濃妝愛淡妝,天然丰韻壓群芳,果然我見猶憐汝,爭怪檀郎興欲狂。」他念著亡故的祖母贈給某校書的詩句(這是他前些時候在祖母的詩集裡讀到的),眼前馬上現出了青年時代的祖父的面影。他微微地笑了。「爺爺從前原也是荒唐的人,他到後來才變為道貌儼然的。」

  他又記起來:在祖父自己的詩集裡也曾有不少贈校書的詩句,而且受他贈詩的,又並不止某某校書一個人。他又想:「這是三十歲以前的事。大概他上了年紀以後,才成了講道德說仁義的頑固人物。」但是……近年來,祖父偶爾也跟唱小旦的戲子往來,還有過一次祖父和四叔把一個出名的小旦叫到家裡來化裝照相,他曾親眼看見那個小旦在客廳裡梳頭擦粉。

  這樣的事在省城裡並不奇怪。便是不久以前,幾位主持孔教會以「拚此殘年極力衛道」的重責自任的遺老也曾在報紙上大吹大擂地發表了梨園榜,點了某某花旦做狀元呢。據說這是風雅的事。祖父原也是名士,印過兩卷《遁齋詩集》送朋友,又喜歡收藏書畫,所以在這一點上也未能免俗。「但是風雅的事又怎麼能夠同衛道的精神並存不悖呢?」這就是他的年輕的心所不瞭解的了。

  祖父還有一個姨太太。這個女人雖然常常濃妝豔抹,一身香氣,可是並沒有一點愛嬌。她講起話來,總是尖聲尖氣,扭扭捏捏。她是在祖母去世以後買來服侍祖父的。祖父好像很喜歡她,同她在一起過了將近十年。她還生過一個六叔,但是六叔只活到五歲就生病死了。他想起祖父具著賞玩書畫的心情同這個姨太太在一起生活的事,不覺啞然失笑了。

  「人就是這樣矛盾的罷,」他想著,覺得更不瞭解祖父了。他越研究,越不瞭解,在他的眼裡祖父簡直成了一個謎,一個解不透的謎……

  祖父忽然睜開了眼睛,看了他一下,露出驚訝的眼光,好像不認識他似的,揮著手叫他出去。他很奇怪,為什麼祖父把他喚來,讓他站了許久,並不對他說一句話,便叫他出去。他正要開口問,忽然注意到祖父的臉上現出了不高興的神氣,他明白多嘴反會招罵,於是靜悄悄地向外面走去。

  他剛走到門口,又聽見了祖父的聲音:

  「老三,你回來,我有話問你。」

  他應了一聲,便轉身走到祖父的面前。

  「你到哪兒去了?先前喊你好久都找不到你!」口氣很嚴厲,祖父已經坐起來了。

  這句問話把他窘住了。他知道他不能告訴祖父說他從學生聯合會回來,但是他臨時編造不出一句答話。祖父的嚴厲的眼光射在他的臉上。他紅著臉,遲疑了一會兒,才說出一句:「我去看一個同學去了。」

  祖父冷笑了一聲,威嚴的眼光在他的臉上掃來掃去,然後說:「你不要扯謊,我都曉得了。他們都對我說了,這幾天學生跟軍人鬧事,你也混在裡頭胡鬧……學堂裡不上課,你天天不在家,到什麼學生聯合會去開會……剛才陳姨太告訴我,說有人看見你在街上散什麼傳單……本來學生就太囂張了,太胡鬧了,今天要檢查日貨,明天又捉商人遊街,簡直目無法紀。你為什麼也跟著他們胡鬧?……聽說外面的風聲很不好,當局對於學生將有大不利的舉動。像你這樣在外頭胡鬧,看把你這條小命鬧掉!」祖父罵了幾句,又停頓一下,或者咳幾聲嗽。覺慧答應著,他想分辯幾句,但是他剛剛開口,又被祖父搶著接下去說了。祖父說到最後,終於發出了一陣咳嗽。陳姨太帶著一股脂粉香,扭扭捏捏地從隔壁房裡跑過來,站在旁邊給祖父捶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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