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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2)


  琴穿了一件淡青湖縐棉襖,下面系著一條青裙。髮鬢垂在兩隻耳邊,把她的鵝蛋形的面龐,顯得恰到好處。整齊的前劉海下面,在兩道修眉和一根略略高的鼻子的中間,不高不低地嵌著一對大眼。這對眼睛非常明亮,不僅給她的笑臉添了光彩,而且她一走進來,連這個房間也顯得明亮多了。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她跟著她的母親帶笑地招呼了屋裡的幾個人。

  覺新們也向她們母女打了招呼,覺民和劍雲連忙站起來讓座位給她們,他們自己便坐到正對著窗戶的兩把椅子上去。覺新又按鈴叫人泡來了兩碗茶。

  「明軒,聽說新發祥新到了好些衣料,我想去買一兩件。不曉得有沒有合式的?」張太太跟他們談了幾句話以後,便對覺新說。

  「是的,種類很多,是毛葛一類的,」覺新毫不遲疑地答道。

  「那麼請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

  「姑媽要去看,我陪姑媽去就是了。現在就去嗎?」覺新說著,就站起來,兩隻眼睛愉快地望著張太太,等候她的回答。

  張太太高興地說:「你現在沒有事嗎?那麼現在就去。」她也站起來,還掉過頭看了看琴。

  琴帶笑地說:「媽,我不去了。我在這兒等你。」她也站起來,走到寫字臺前面。

  「也好,」張太太說。她看見覺新掀起門簾讓她先出去,便先跨出了門檻。覺新跟著她往外面走去。

  「三表弟,你在看什麼書?」琴站在寫字臺前,望著覺慧手裡的雜誌問道。

  「《新青年》,新到的,」覺慧抬起頭看她一眼,得意地答道。他緊緊地捏著雜誌,好像害怕琴會把它搶去似的。琴看見他這個樣子不覺微微笑道:「你不要害怕,我又不會搶它去。」

  覺民笑了,說:「琴妹,我這兒有新的《少年中國》,你看罷。」

  覺慧坐起來,也把雜誌遞給琴,接連地說:「你看,你看,免得一會兒你又說我把新雜誌當作寶貝。」

  琴並不伸手去接,她只說:「你們先看好了。等你們看完,我再借回家去慢慢看。」她這話是對他們弟兄兩個說的。

  覺慧把手縮回來,又躺下去看書。但是過一會兒他忽然帶笑地問她:「琴姐,你今天這樣高興,是不是你的事情姑媽已經答應了?」

  琴搖搖頭,說:「我也不曉得我為什麼高興。我的事情媽答應不答應,也沒有關係。我的事情應該由我自己決定,因為我跟你們一樣,我也是人。」她說著話便走到覺新的座位前坐下去,隨意翻看桌上的賬簿。

  「說得不錯,」覺民在旁邊稱讚道,「你真是一個新女性!」

  「不要挖苦我罷,」琴帶笑地說。忽然她的面容變得嚴肅了,她用另一種語調說:「我告訴你們一個不尋常的消息:你們的錢家大姨媽回省城來了。」

  這果然是一個不尋常的消息。「那麼梅表姐呢?」覺慧坐起來,關心地問。

  「她也回來了。她出嫁不到一年就守了寡,因為婆家待她不好,她又回到你大姨媽家裡,這一次便跟你大姨媽上省來了。」

  「你怎麼曉得這樣清楚?你這個消息是從哪兒得來的?」覺民驚奇地問,金絲眼鏡下面的一對眼睛睜得圓圓的。

  「她昨天到我們家裡來過,」琴低聲回答。

  「梅表姐到你們家裡去過?她還是跟從前一樣罷?」覺民關心地問。

  「她有點憔悴,不過人並不十分瘦,而且比從前更好看些。只是那雙眼睛,水汪汪的,裡面似乎含了不少的東西。我不敢多向她問話,我害怕使她記起了往事。她跟我談了一些話。談的只是宜賓的風土人情和她自己的近況。她並不曾提起大表哥。」琴的聲音變得憂鬱了,說到最後一句,她忽然換過語調問覺民道:「大表哥現在對她怎樣?」

  「大哥好像早把梅表姐忘記了,他從來不曾提過梅表姐的名字,而且他對嫂嫂也很滿意,」覺民直率地答道。

  琴把頭微微一搖,略帶感傷地說:「可是梅表姐不見得就容易忘記他。單看她那雙眼睛,我就知道她至今還記得大表哥……媽叫我不要把這個消息告訴大表哥。」

  「其實告訴他也不要緊。梅表姐和大姨媽又不會到我們家裡來,他們沒有見面的機會。大哥已經完全忘記了那件事情。本來幾年一過,一切都改變了。況且他跟嫂嫂感情很好。還怕什麼呢?」覺慧插嘴說。

  「我想還是不告訴他好。既然忘記了,就不應該讓他再記起來。哪個能夠保定大哥真的忘記了梅表姐呢?」覺民慎重地表示他的意見。

  「我看,還是不讓他曉得好些,」琴點頭答道。

  劍雲坐在屋角那把椅子上,臉色不大好看。他似乎想說話,但只是把嘴唇動了幾下,並沒有說出話來。他時時望著琴的臉,注意地聽她談話。但是琴並沒有注意他。他又用羡慕的眼光看覺民和覺慧。這個時候,琴提到的往事深深地感動了他(同時還有另外一個原因),他忍不住感歎地說:「要是大哥果然同梅表姐結了婚,那真是人間美滿的事情。」

  琴溫和地看了他一眼,但是馬上又把眼光掉開了。在他卻好像受到了一次祝福,他細細地回味著琴的話:「哪個又不是這樣想呢?」

  「我不曉得當時是什麼人在裡面作梗,使得媽跟大姨媽起了衝突,破壞了大哥同梅表姐的幸福!」覺慧氣憤地說。

  「你不曉得。我曉得的,媽都告訴我了。連大表哥本人也不曉得,」琴依舊用憂鬱的調子說,「本來大舅已經托人去做過媒了。你大姨媽先有了允意,據說她後來把大表哥同梅表姐兩人的八字拿去找人排了一下,說是兩造的命相克,不能配合,否則女的會早死。因此她拒絕了這門親事。其實另外有原因。原來有一天她在牌桌子上跟現在的大舅母有了意見,自以為受了委屈,才拿拒婚的事來報復。大舅母本來也喜歡梅表姐,其實在你們家裡哪個不喜歡梅表姐呢?大舅母對拒婚的事情很不滿意。後來大表哥同李家小姐訂婚的消息傳出去,你大姨媽也很不高興。她們兩個人就鬧翻了,甚至於斷絕了來往。」

  「原來有這樣的事,我們以前還不曉得,」覺民恍然大悟地說,「我們不曉得他們的親事已經提過了。我們只怪爹和現在的媽不懂得大哥的心事,不關心大哥的幸福。原來是錯怪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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