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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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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學期讀完了《寶島》,下學期就要讀托爾斯泰的《復活》,」覺民對琴說,他的臉上現出得意的微笑,他們已經走出上房,剛下了石階,向著他們的房間走去。「下學期我們國文教員要改聘吳又陵,就是那個在《新青年》上面發表《吃人的禮教》的文章的。」 「吳又陵,我知道,就是那個『只手打孔家店』的人。你們真幸福!」琴興奮地、羡慕地說。「我們國文教員總是前清的舉人秀才,讀的書總是《古文觀止》一類。說到英文,讀了這幾年還是在讀一本《謙伯氏英文讀本》。總是那些老古董!……我巴不得你們的學堂馬上開放女禁。」 「《謙伯氏英文讀本》也是好的,中國不是已經有譯本嗎?聽說叫做什麼《詩人解頤語》,還出於林琴南的手筆,」覺慧在後面嘲笑道。 琴回過頭看他一眼,抱怨道:「三表弟,你總愛開玩笑,人家在說正經話!」 「好,我不再開口了,」覺慧笑答道,「讓你們兩個去說罷,」他故意放慢腳步,讓覺民和琴走進了房間,他自己卻站在門檻上。 堂屋裡燈光昏暗。左右兩面的上房以及對面的廂房裡電燈燃得通亮,牌聲從左面上房裡送出來。四處都有人聲。天井被雪裝飾得那麼美麗,那麼純潔。覺慧昂著頭東張西望,心裡異常輕快。他想大叫,又想大笑幾聲。他揮動手臂,表示他周圍有廣闊的空間,他的身子是自由的,並沒有什麼東西束縛他,阻礙他。 他又想起他所扮演的《寶島》裡的黑狗出場時,曾經拍著桌子高呼旅店的侍者拿酒來。這種豪氣又陡然湧上了心頭,他不覺高聲叫道:「鳴鳳,倒茶來!倒三杯茶!」 左面上房裡有人應了一聲。幾分鐘以後,那個少女端了兩杯茶,從左面上房裡走出來。 「怎麼只有兩杯?我明明叫你倒三杯!」他依舊高聲問。鳴鳳快要走到了他的面前,聽見他的大聲問話,似乎吃了一驚,手微微顫抖,把杯裡的茶潑了一點出來,然後抬起頭看他,對他笑了一笑說:「我只有兩隻手。」 「你怎麼不端個茶盤來?」他說著也笑了。「好,把這兩杯茶端給琴小姐和二少爺。」他把身子向左邊一側,靠在門框上,讓她走了進去。 很快地鳴鳳就走出來了。他聽見腳步聲,故意把兩隻腳放開,站在門中央堵住她的路。 她默默地站在他背後,歇了一會兒才說:「三少爺,讓我過去。」她的聲音並不高。 不知是他沒有聽見,抑或是他聽見了故意裝著未聽見的樣子,總之,他並不動一下。 她又照樣說了一次,並且加了一句話:太太還要她去做事。但是他依舊不理睬她。他像石頭一樣地站在門檻上。「鳴鳳,……鳴鳳!」上房裡有人在叫,這是他的繼母的聲音。 「放我去,太太在喊我了,」鳴鳳在他後面著急地低聲說, 「去晏了,太太要罵的。」 「挨駡有什麼要緊,」他笑了,淡淡地說,「你告訴太太說,在我這裡有事做。」 「太太不相信的。倘若惹得她發脾氣,等一會兒客走了,說不定要挨一頓罵。」這個少女的聲音依舊很低,屋裡的人不會聽見。 這時候另一個少女的聲音響了,他的妹妹淑華大聲說: 「鳴鳳,鳴鳳,太太喊你去裝煙!」 他便把身子一側,讓出了一條路,鳴鳳馬上跑出去了。淑華從上房走出來,遇見了鳴鳳,便責備地問道:「你到哪兒去了?為什麼喊你,你總不肯答應!」 「我給三少爺端茶來。」她垂著頭回答。 「端茶也要不了這麼久的時間!你又不是啞巴,為什麼喊你,你總不答應?」淑華今年不過十四歲,卻也裝出大人的樣子來責駡婢女,而且態度很自然。「快去,太太要是知道了,你又會挨駡的。」說畢她便轉身向上房走回去,鳴鳳一聲不響地跟著她走了。 這些話一字一字地送進了覺慧的耳裡,非常清晰。它們像鞭子一樣地打著他的頭。他的臉突然發起熱來。他感到羞愧。他知道那個少女所受的責駡,都是他帶給她的。他的妹妹的態度引起了他的反感。他很想出來說幾句話替鳴鳳辯護,然而有什麼東西在後面拉住他。他不作聲地站在黑暗裡,觀察這些事情,好像跟他完全不相干似的。 她們去了,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一張少女的面龐又在他的眼前現出來。這張美麗的臉上總是帶著那樣的表情:順受的,毫不抱怨,毫不訴苦的。像大海一樣,它接受了一切,吞下了一切,可是它連一點吼聲也沒有。 房裡的女性的聲音也不時送進他的耳裡,又使他看見了另一張少女的面龐。這也是一張美麗的面龐。可是它的表情就不同了:反抗的、熱烈的、而且是剛毅的、對一切都不能忍受似的。這兩張臉代表著兩種生活,指示了兩種命運。他把它們比較了一番,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他更同情前一張臉,更喜歡前一張臉。雖然他在後一張臉上看見了更多的幸福和光明。 這時候前一張面龐在他的眼裡顯得更大了,順受的、哀求的表情顯得更動人。他想安慰她,給她一點東西。可是他想不出他有什麼東西可以給她。他無意間想到了她的命運。他明白她的命運在她出世的時候就已經安排好了。許多跟她同類的少女都有了這同樣的命運,她一個人當然不能是例外。想到這裡,他對於命運的安排感到了不平。他想反抗它,改變它。忽然他的腦子裡浮現了一個奇怪的思想。但是過了一些時候他又啞然失笑了。 「不會有的,這樣的事情做不到,」他自語道。 「假使真有了這樣的事情呢?」他又這樣地問自己。於是他想像著會有的那種種的後果,他的勇氣馬上消失了。他又笑著說:「真是夢想!真是夢想!」 但這夢想也是值得人留戀的,他好像不願意立刻就把它完全拋棄。他又懷著希望地發出一個疑問:「假使她處在琴姐那樣的環境呢?」 「那當然不成問題!」他自己決斷地回答道。這時候他真正覺得她是處在琴的環境裡面了,於是在他與她之間一切都成了很自然,很合理的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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