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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2)


  他放下筆,頭疲倦地倒在枕上。

  炎熱增加他的痛苦。喧嘩更象在火上添油。霍亂為這個城市帶走了不少的人,這條街上常常有淒慘的哭聲。他躺著,成天地躺在床上,仰著,側著,伏著。他的心靜不下來,他從沒有能夠痛快地睡一刻鐘。

  他不能夠自己穿衣服,也不能夠自由地坐起來。每次他給樹生寫信,總是懷著拚死的決心,忍受極大的痛苦,才能夠寫下四五行字。「我還好,我的身體可以支持下去,」他永遠這樣說。

  「你何苦啊,我替你寫罷,」母親用了類似哀告的聲音說,也沒有用,在這件事上他不肯聽從母親的話。要是他不能親筆寫信,那麼她知道他一定是病重了。

  「為什麼不讓她知道呢?」

  有一天母親忍不住吐出了這句話。

  他遲疑了半天才寫出五個字的答語來:

  「我願她幸福。」

  母親想:「她已經是別人的人了,為什麼不讓她難過一下,讓她受點良心的責備呢?」「你這傻子,」她溫和地責備他。可是她再看一眼紙上歪歪斜斜的字跡,她的心軟下來了。她又想,他活在世界上究竟有過什麼幸福?他苦了一生,為什麼連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她也不肯幫忙實現?他到底是她的親骨血啊。她默默地望著他那張沒有光澤的瘦臉,她的心好象被什麼東西絞著似地發痛。她想哭,她想叫。她願意地板上開一個洞讓她跌進地獄裡去;她願意天上丟下一顆炸彈把她這個小小的世界整個毀滅。

  這天下午隔壁人家的一個年輕人害霍亂死了。兩個女人哭得很傷心。哭聲進了他的房間。他傾聽了一陣,忽然寫給他母親:

  「媽,我死了,你不要哭啊。」

  「你為什麼說這種話?」母親痛苦地問。

  「想到你哭,我就死不下去,我心裡更苦,」他回答。

  「你不會死!你不會死!」母親流著淚大聲說。

  最熱的氣候過去了。屋子裡的空氣比較好受一點。可是他的病還是照常進行,痛苦也不斷地增加。他用了更大的忍耐來對付這個病。有時候忍不住了,他也呻吟,可是連他的痛苦的呻吟也是無聲的。

  一個晚上母親拿雞湯給他喝。她用湯匙喂他。他吞了兩口,忽然推開她的手,又微微地搖著頭。

  「你再吃幾口罷,你一天只吃那麼少的東西不行啊,」母親勸道。

  他用顫抖的手拿起筆,費力地寫了兩個字:「喉痛」。

  母親打了一個冷噤。她那只拿著湯匙的手也在打顫。她忍著心痛再勸道:「你忍住痛再吃兩口罷,不吃東西怎麼行!」她又把湯匙送到他的嘴邊。他顫動地張開了口,努力吞下雞湯,一次兩次他的眼珠往上翻,手抓緊了薄被。

  「宣,」母親低聲呼喚;他含淚地看她,緩緩地吐了一口氣。

  母親咬緊牙關,再把湯匙放進他的嘴裡去。他照樣痛苦地把湯吞下去了,以後又吞了兩次。再一次他就把一湯匙的雞湯全噴了出來。他無聲地嗆咳了一陣。母親連忙放下碗擦揉他的胸膛。

  他慢慢地閉上了眼睛。他想睡。可是痛苦使他清醒。他不能呻吟,不能叫喚。他默默地跟痛苦戰鬥。母親的手使他感到安慰,他努力把思想集中在母親的身上,他希望暫時忘記他那個痛苦。

  忽然街上響起了鞭炮聲。雖然在這個山城裡幾年來很少聽到這樣的聲音,但是他們並沒有心腸注意它。出乎他們的意外,鞭炮聲接連地響著,遠遠近近都在放鞭炮,好象發生了什麼大的喜慶事,人聲嘈雜,許多人在跑,有人大聲唱歌,有人笑著講話。

  「什麼事?」他想道,母親卻說了出來。

  「日本投降囉!日本投降囉!」孩子的聲音在街上叫著,年輕人的聲音響應著。

  他吃了一驚。母親忘了一切地大聲問他:「宣,你聽見沒有?說是日本投降囉!」

  他搖搖頭,他還不相信。可是外面鞭炮聲響得更密了。

  人們象潮湧似地走過窗下的街心。

  「大概是真的,不然不會這樣!」母親興奮地說。

  他還是在搖頭。這個消息來得太突然了!

  「合眾社電報:日本政府向中美英蘇四國無條件投降!」有人在街上大聲報告。

  「你聽,這還不是真的嗎?日本投降了!抗戰勝利了!我們不再吃苦了!」她歇斯特裡地高聲叫道。她一邊笑,一邊流眼淚。她好象忘記自己是在一間黑暗的屋子裡,床前一根板凳上放著一支蠟燭,燭光抖得厲害,燭芯偏垂在一邊,燭油從一個小缺口流下來。

  他睜大眼睛呆呆地望著母親,仿佛不懂母親的意思。突然他迸出了眼淚。他想笑,又想哭。但是很快地他又冷靜下來。他吐了一口長氣。他想:你完了,我也完了。

  「號外!號外!日本人投降!」報販大聲叫著跑過窗下。

  母親拉著他的手,溫和地帶笑問他:「宣,你高興嗎?勝利囉!勝利囉!」

  他用顫抖的手捏著筆,吃力地在紙上寫著:

  「我可以瞑目死去。」

  母親看見這些歪斜的字,她忘記了一切,又哭又笑地叫起來:「宣,你不會死!你不會死!勝利了,就不應該再有人死了!」

  她的淚水暢快地流下來,她緊緊捏住兒子的手,不知道心裡是喜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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