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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2)


  這些都是空話,請恕我在你面前議論你母親。我並不恨她,她過的生活比我苦過著幹倍,我何必恨她。她說得不錯,我們沒有正式結婚,我只是你的「姘頭」、所以現在我正式對你說明。我以後不再做你的「姘頭」了,我要離開你。我也許會跟別人結婚,那時我一定要鋪張一番,讓你母親看看。……我也許永遠不會結婚。離開你,去跟別人結婚,又有什麼意思?總之,我不願意再回到你的家,過「姘頭」的生活。你還要我寫長信向她道歉。你太傷了我的心。縱然我肯寫,肯送一個把柄給她,可是她真的能夠不恨我嗎?你希望我頂著「姘頭」的招牌,當一個任她辱駡的奴隸媳婦,好給你換來甜蜜的家庭生活。你真是在做夢!

  他痛苦地叫了一聲。仿佛在他的耳邊敲著大鑼。他整個頭都震昏了。過了半天他才吐出一口氣來。信箋已經散落在地上了,他連忙拾起來,貪婪地讀下去。他的額上冒汗,身上也有點濕。

  宣,請你原諒我,我不是在跟你賭氣,也不是同你開玩笑。我說真話,而且我是經過長時期的考慮的。我們在一起生活,只是互相折磨,互相損害。而且你母親在一天,我們中間就沒有和平與幸福,我們必須分開。分開後我們或許還可以做知己朋友,在一起我們終有一天會變做路人。我知道在你生病的時候離開你,也許使你難過,不過我今年三十五歲了,我不能再讓歲月蹉跎。我們女人的時間短得很。我並非自私,我只是想活,想活得痛快。我要自由。可憐我一輩子就沒有痛快地活過.我為什麼不該痛快地好好活一次呢?人一生就只能活一次,一旦錯過了機會,什麼都完了。所以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必須離開你。我要自由。我知道你會原諒我,同情我。

  我不向你提出「離婚」,因為據你母親說,我們根本就沒有結過婚。所以我們分開也用不著什麼手續。我不向你討贍養費,也不向你要什麼字據。我更不要求把小宣帶走。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求你讓我繼續幫忙你養病。從今天起我不再是你的妻子,我不再是汪太太了。你可以另外找一個能夠瞭解你、而且比我更愛你,而且崇拜你母親、而且脾氣好的女人做你的太太。我對你沒有好處,我不是一個賢妻良母。

  這些年來我的確有對不住你、對不住小宣的地方,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同他的母親。我不是一個好女人,這幾年我更變得多了。可是我自己也沒有辦法。離開我,你也許會難過一些時候,但是至多也不會超過一兩年,以後你就會忘記我。比我好的女人多得很,我希望填我這個空位的女人會使你母親滿意。你最好讓她替你選擇,並且叫新人坐花轎行拜堂的大禮。……

  他發出一聲呻吟,一隻手瘋狂似地抓自己的頭髮。他的左胸痛得厲害,現在好象不單是左胸,他整個胸部都在痛。她為什麼要這樣兇狠地傷害他?她應該知道每一個字都是一根鋒利的針,每根針都在刺痛著他的心。他在什麼事情上得罪了她?她對他的恨竟然是這麼深!單是為了自由,她不會用這些針刺對待一個毫無抵抗的人!想到這裡,他抬起頭呼冤似地長歎了一聲。他想說:「為什麼一切的災禍全落到我的頭上?為什麼單單要懲罰我一個人?我究竟做過了什麼錯事?」

  沒有回答。他找不到一個公正的裁判官。這時候他甚至找不到一個人來分擔他的痛苦。他呆呆地望著天花板,他在望什麼呢?他自己也不知道。

  過了一些時候,他忽然想起了未讀完的信,才埋下頭把眼光放在信箋上繼續讀著:

  (這裡還有兩行又四分之一的字被塗掉了,他看不出是些什麼字。)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寫了這許多話。我的本意其實就只是:我不願意再看見你母親;而且我要自由。宣,請你原諒我。你看,我的確改變得多了。這樣的時代和這樣的生活,我一個女人,我又沒有害過人,做過壞事,我有什麼辦法呢?不要跟我談過去那些理想,我們已經沒有資格談教育,談理想了。宣,不要難過,你讓我走罷,你好好地放我走罷。忘記我,不要再想我。我配不上你。但我並不是一個壞女人。我的錯處只有一個。我追求自由與幸福。

  小宣裡我不想去信,請你替我向他解釋。我自己說不明白,而且說不定在不久的將來我就要失去做他母親的權利。不過我希望你們不要誤會,我並不是為了要同別人結婚才離開你,雖然已經有人向我求婚,我至今還沒有答應,而且也不想答應。但是你也要瞭解我的處境,一個女人也不免有軟弱的時候。我實在為我自己害怕。我有我的弱點,我又找不到一個知己朋友給我幫忙。宣,親愛的宣,我知道你很愛我。那麼請你放我走,給我自由,不要叫我再擔「妻」的虛名,免得這種矛盾的感情生活,兔得你母親的仇恨把我逼上身敗名裂的絕路……

  請原諒我,不要把我看作一個壞女人。在你母親面前也請你替我說幾句好話。我現在不是她的「姘頭」媳婦了。她用不著再花費精神來恨我。望你千萬保重身體,安心養病。行裡的安家費仍舊按月寄上。不要使小宣學業中斷。並且請你允許我做你的知己朋友,繼續同你通信。祝你健康。

  倘使可能,盼早日給我回音,就是幾個字也好。

  樹生×月××日

  信完了,他也完了。他頹然倒在椅背上。他閉著眼睛,死去似地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被母親喚醒了。他吃驚地把胸部一挺,手一松,那一疊信箋又落在地上。

  「媽,你晾衣服,怎麼這樣久才回來?」他問道。

  「我出去了。宣,你怎麼不到床上去睡?」母親說。她看見落在地上的信箋,便問道:「哪個寫來的信?」她走去想拾起信箋。

  「媽,等我來。」他連忙俯下身子去撿信,一面解釋似地加上一句:「樹生的信。」

  「寫得這樣長,她說些什麼?」母親再問。

  「她沒有說什麼,」他慌張地回答,立刻把信揣在懷裡,他明明是在掩飾。母親想,一定是媳婦在對丈夫說她的壞話。她忍不住又說:

  「她一定在講我的壞話。我不怕,讓她講好了。」

  「媽,她並沒有講你,她在講別的事,講——她那邊的生活,陳經理對她……」他大聲替寫信人辯護道,可是他說到一半,他的聲音啞了,他只得中途閉了嘴。

  母親注意到這個情形,不再談論那封信了。她想起另一件事,便換過話題說:

  「剛才我碰到鐘先生,他說已經跟你講過,你的事情已經弄好了,你可以回公司去做事。不過我說,如果新來的主任容易說話,最好讓你休息兩個月再去上班,只要他肯幫忙先講好,就不會有問題。」

  「我想,明天就去,」他說,臉上沒有絲毫欣喜的表情。

  「何必這樣急,等鐘先生來回話以後再去也不遲,」母親說。

  「鐘老要我早點去,他說日子久了恐怕會發生變化,」他竭力裝出淡漠的聲調說。可是他自己覺得有許多小蟲在吃他的肺,吃他的心。

  「明天就去,未免太急了。或者你後天先去看看情形。明天不要去,明天我做幾樣好菜請你吃,我想把張伯情也請來。他給你看了好多次病,我們也沒有多少錢酬勞他,」母親裝出高興的樣子說。

  他想了想,又看了看母親的臉。他痛苦地說:「媽,你又當了、賣了什麼東西?你為了我把你那一點點值錢的東西全弄光了!」

  「不要緊,你不要管,」母親答道,她的笑更顯得不自然了。

  「不過你不想一想,萬一我死了,你怎麼辦?你拿什麼來過日子?」他爭吵似地指著母親說。

  「你不要擔心,我會死在你前頭的。而且還有小宣,他一定長大成人了。又還有樹生,她究竟是你的妻子,我的媳婦啊,」母親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微微笑道,可是他的心卻象被鐵爪捏緊了一樣。

  「媽,你怎麼能靠他們!小宣太小,樹生——」下面的話已經滑到了他的嘴邊,他連忙收住。但是感情的流露卻是收不住的。淚水進出他的眼眶來了。他猝然站起來,什麼話也不說,就走出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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