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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她覺得無話可說,就端起杯子放在嘴邊,呷著茶。她看了他兩眼。她相信他不是在裝腔作勢,她相信他的痛苦和失望是真的。她開始同情他。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合理。她想:我就答應跟他去,會有怎樣的結果?她的決心動搖了。

  「你先去罷,說不定我將來會跟著來的,」她並不存心要說這樣的話,現在只是為了安慰他,才順口說了出來。

  「將來?我看等不到將來了!」他著急地說。他睜大兩眼望著她,好象在責備她:你怎麼還不覺悟啊!他的話激起了她的反感。她賭氣般地冷冷答道:

  「那麼你將來回來替我們收屍罷。」

  「我給你說,我不去了!」他板起面孔說。

  「你不去?這不是你自己想了好久的位置嗎?」她驚訝地問道。「你連飛機票也弄好了。」

  「我原先準備好你也去的,」他只回答一句。她立刻臉紅起來。他的意思她完全瞭解。她不願意聽他說這樣的話,可是她又有意無意地逼著他說出這類話來。這時她不敢再答話了。她的決心本來就並不怎樣堅定,她害怕他會來攪亂它。他也不再說話。他默默地望著她。這注視,這沉默使她難堪。她覺得那一對火似的眼光在燒她的臉,她受不住。她低聲說:「我們走罷。」她自己卻坐著不動。他似乎沒有聽見她的話。過了一會兒,她再說:「要是行裡一定要調我去,我也會去的。」她已經讓步了,可是他並不曾感覺到,而且連她自己也不覺得。

  他們從冠生園出來,他送她到銀行門口,就走開了。她以為他去航空公司。他自己卻不知道應該去什麼地方,最後他決定到國際咖啡店去消磨時間。

  她進了銀行,看見那些辦公桌,那些玻璃板,算盤,賬簿,那些人頭,(這一切似乎永遠不會改變!)她突然感到寂寞。她想跑出去喚他進來,但是她並不曾向大門走一步,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他來做什麼。她默默地走到她自己的座位上去。

  新會計主任已經到了,是一個五十光景的老先生,為人似乎古板。他帶著奇怪的眼光接連看了她幾眼,微微搖了一下頭。

  她坐在辦公桌前,覺得心裡很空虛。辦公時間早到了,可是往日那種平靜、愉快的氣氛已經消失。同事們張皇地進進出出,交頭接耳地談話,也不遵守辦公時刻。她忽然發覺兩張桌子空了,辦事人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忽然一個平日跟這個銀行有著不小的往來的客人跑未報告:「貴陽已經失守了。」貴陽到此地只有兩天的汽車路程。有些同事失聲叫起來。「謠言!」她在心裡說。

  「那我們怎麼辦?」一個管儲蓄戶的男同事惶恐地問。

  「你是本地人還怕什麼?我決定不逃。逃也光,不逃也光,還不如不逃省事,」那個中年客人鎮靜地說,他似乎一點也不害怕。

  「我打算明天就把家眷送走,」另一個管匯兌的同事說。

  「要是敵人真的來得這樣快,那麼逃都來不及囉!」管儲蓄戶的同事接嘴道。

  「謠言!」她在心裡駁斥道。

  但是這樣的謠言被人們反復不停地散佈著,銀行裡整個上午的時間都被它占去了。經理和主任往各處打電話探詢消息。他們得到的消息雖然互相衝突,不一定可信,但是其中卻沒有一件不是叫人擔心的。誰都沒有心腸辦公。聽見什麼響聲,大家就記起警報來。

  她忍受不了這種氣氛。她忽然想起家,想起丈夫和兒子。她立刻寫了一封信給小宣,要他請假回家走一趟。她寫好信把它交給工友拿去寄發,以後她覺得心裡更煩,實在坐不住,就自動地提早下班,也沒有人干涉她。

  走在街上,她覺得一切都跟往日不同,她好象在夢中,對自己的過去和現在都很模糊。「我在做什麼?我為什麼要回家去?我的家究竟在什麼地方?我這樣匆忙地奔走究竟為著什麼?」她這樣問她自己。「我決定了沒有?我為什麼不能夠決定?我應該怎樣辦?」

  她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找不到一個答覆。她已經到了家。

  大門口站著一群人在談論時局。挑夫們正抬著大皮箱從過道裡走出來。有人在搬家,或者離開這個城市。她有點著急,連忙走上樓去。

  三樓相當靜。自己說沒有辦法的張太太一家人大清早就搬走了,不知道去了什麼地方,但是房門還鎖著。汪家的房門平日總是掩著的,今天卻緊緊地關上了。她推不開門,便用手叩了幾下。

  自然是母親來開門。她進屋後第一眼便發覺他不在房裡,他的床空著。

  「媽,他到哪兒去了?」她吃驚地問道。

  「他上班去囉,」母親平平淡淡地回答。

  「他的病還沒有完全好,怎麼今天就去上班?」她不以為然地說。

  「他自己要去,我有什麼辦法!」母親板起臉答道。

  她好象挨了一下悶棍,過了半晌,才自語似地吐出話來:「其實不應該讓他去,他的病隨時都會加重的。」她懷著滿腔的熱情回家來,現在心完全冷了。她臉上的表情和說話的聲調都會使母親感到不痛快。

  母親沒有能留住兒子,正在為這件事情懊惱,現在聽見媳婦的這種類似責備的話,動了氣,心想:我就是做錯了事,也沒有由你來責備的道理!何況你從來就不關心他,只顧自己在外面交男朋友。你這個連家也不要、打算跟男朋友私奔的女人,還有臉對我講話!

  「那麼你為什麼不早回來拉住他?現在倒要說漂亮話!我問你:今天你走得那樣早,究竟為了什麼事情?」母親掙紅臉,伸出右手的兩根手指頭指著媳婦的鼻子說。

  「我去會男朋友,我明白地給你說,你管得著嗎?」媳婦也掙紅臉大聲回答。

  「我管得著。你是我的媳婦,我管得著!我偏要管!」母親罵道。

  兩個女人就這樣地吵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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