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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2)


  「你看,一切都變了,」他帶著一點威脅的調子在她的耳邊說。「過兩天還要更荒涼!」

  她不講話,只顧埋頭跟著他的腳步走。她的眼前還浮動著勝利大廈門前淑女貴婦們的面影。「她們都比我幸福,」她不平地想道。

  他們走過她住的那條街口,她甚至忘記抬頭看一眼她的家所在的那座樓房。他們走向江邊。他們順著那條通到江邊去的馬路走著。馬路蜿蜒地向下彎。他們轉下坡去。在中途,在可以望到對岸的地方站住了。他們靠著石欄杆,眺望對岸的星星似的燈火。江面昏黑,燈火高低明滅,象無數隻眼睛在閃動,象許多星星在私語。

  就在這一段馬路上,離他們有二十步光景,有一對戀人似的青年男女,也靠著石欄杆。兩個人咕嚕地一直講個不停。

  「我在這個鬼地方住夠了,也應該走了,」他自語似地說。

  「住在這裡,覺得這裡不好。到了別處去,又不知道怎樣,」過了半晌她也自語似地說。

  「無論如何總比這個鬼地方好。蘭州天氣好,是出名的,」他接嘴說。

  「我要是去蘭州,我的工作不會成問題罷?」她忽然問道。

  「不成問題。包在我身上!」他興奮地說。「那麼你決定了!」

  「我還是決定不去,」過了一會兒她才回答一句。他不知道她是在說真話,還是開玩笑。

  「我們明天再談去蘭州的事,今晚上不要再提這種事情,」他連忙岔開說。「你看夜多麼靜,我真想寫首詩。」

  最後一句話差一點惹她笑出聲來,但是她竭力忍住了。她含笑問道:「陳主任還寫詩嗎?」

  「我新詩舊詩都愛讀,也偷偷寫過幾首,寫得不好,怕你見笑,」他帶點慌張、也帶點得意地答道。

  「沒有想到陳主任還是位詩人,我倒想拜讀陳主任的詩,」她說。

  「你不要再叫陳主任,你就叫我的名字,叫我奉光罷,」他央求道。

  「我們叫陳主任叫慣了,改不過口來。還是叫陳主任順口些,」她帶笑回答說。她有點興奮。她起了一點幻想,連自己也弄不清楚的幻想。

  「橫順以後要改口的,」他想出這句雙關活,他自己也很得意,故意停了一刻,才補上一句:「在蘭州我是經理了。」他笑了笑。

  「我們將來逃到蘭州來,沒有辦法,向陳經理要碗飯吃,你不要板起面孔拒絕啊,」她也故意笑著說。

  「將來?你不是大後天就走嗎?」他半開玩笑地說。

  她的身子微微顫抖了一下。她覺得他的熱氣噴到她的臉頰上來了。她便把身子移開一點。「我還沒有決定啊。」接著又加一句:「我不能夠丟開他們一個人走。」

  「你不能放棄這張飛機票啊。而且你不應該為別人犧牲你自己。而且你先走,他們可以隨後跟來,而且……」他著急地說,他把一隻手突然伸出去輕輕摟著她的腰。她想避開,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她覺得自己臉紅,心也跳得厲害。她沒有功夫分析她這時的心理。她極力約束自己。她打斷他的話:「你看對岸,看江面,看我們周圍,多寧靜,多和平。大家都很安靜,我們何必自相驚擾。你有任務當然應該走。可是我趕去做什麼呢?」

  「因為——因為我愛你啊,」他鼓起勇氣激動地在她的耳邊說。

  這句話對她並不全是意外,但是她仍然吃了一驚。她渾身發熱。心跳得更急。她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異樣的感覺。她不知道怎樣回答他才好。她把頭埋得更低,眼睛望著黑暗的水面。

  「你現在知道我的心了。你還不跟我走麼?」他還在她的耳邊絮絮地說。

  她看見丈夫的帶哭的病臉,他母親的帶著憎惡的怒容,還有小宣的帶著嚴肅表情(和他的小孩臉龐不相稱)的蒼白臉,她搖著頭痛苦地說:「不!不!不!」他以為她在表示她不願意跟他走,可是她自己都不知道這三個「不」字裡含著什麼意思。

  「為什麼還說『不』呢?難道你不相信我?」他溫柔地問道,一隻手還放在她的腰間。他俯下頭去,想看出她臉上的表情,可是他的頭剛剛挨近她的臉,聞到一股甜甜的粉香,他就大膽地伸過嘴去親了一下她的左邊臉頰,同時放在她腰間的右手也摟得緊些了。

  「不!不!」她吃驚地小聲說,連忙掙脫他的手,向後退了兩步,臉漲得通紅。他也跟到她身邊,還要對她講話,剛說出一個「我」字,她忽然搖搖手說:

  「我的心亂得很。你送我回去罷。」她又害羞,又興奮,可是又痛苦;而且還有一種惶惑的感覺:她仿怫站在十字路口,打不定主意要往什麼地方去。

  「可是你還沒有回答我啊,」他低聲催促道。

  她不作聲。她的臉仍然發熱,左邊臉頰特別燙,心不但跳得急,好象還在向左右搖來擺去。她沒有一點主意,她的腦子也遲鈍了。江面上橫著一片白濛濛的霧,她也沒有注意到霧是什麼時候加濃的,現在卻嗅到霧的氣味了,那種窒息人的、爛人肺腑似的氣味。夜在發白,霧彌漫到岸上來了。霧包圍著她。她除了他外,看不見一個人。那一對青年男女已經被霧吞食了。她有點膽怯。她仿佛聽見一個熟習的聲音輕輕說著:「我只會累你們。」她打了一個冷噤。她再說一句:「我們還是回去罷。」先前被引起來的那一點浪漫的情感已經消失了。

  「時候還早呢!我們再找個地方坐坐好不好?」他說。

  「我想早點回去,」她短短地說。「明早晨八點鐘我在冠生園等你。」

  「那麼你明天一定要回答我啊,」他鄭重地叮囑道。他很高興,他相信她一定會給他一個滿意的回答。

  「明天,好的,」她點頭答道。她把左手插在他的右胳膊底下,挽著他的右膀,走下人行道,向濃霧掩罩的街心走去。

  他們默默地走了一會兒。他忽然關心地問她:「你家裡有什麼事情嗎?你今天好象不大高興。」

  「沒有,」她搖搖頭說,她仍舊挽住他的膀子在霧中走著。她有一種茫然的感覺。她有一點怕,又有一點煩,她只想抓住一件東西,所以她更挽緊他的膀子。

  「這樣離開你,我實在不放心,」他又說;「你在這裡不會過得好。」

  他的話使她想到別的事情。她覺得心酸,她又起了一種不平的感覺。這是突然襲來的,她無法抵抗。她想哭,卻竭力忍住。沒有溫暖的家,善良而懦弱的患病的丈夫,自私而又頑固、保守的婆母,爭吵和仇視,寂寞和貧窮,在戰爭中消失了的青春,自己追求幸福的白白的努力,灰色的前途……這一切象潮似地湧上她的心頭。他說了真話:她怎麼能說過得好呢?……她才三十四歲,還有著旺盛的活力,她為什麼不應該過得好?她有權利追求幸福。她應該反抗。她終於說出來了:「走了也好,這種局面橫順不能維持長久。」聲音很低,她像是在對自己的心說話。

  「那麼就決定搭這班飛機罷。到了蘭州一切問題都容易解決,」他驚喜地大聲說。

  「不!」她驚醒般地說。但是接著她又添上一句:「我明天回答你。」

  「明天?這一晚上的時間多長啊,」他失望地歎息道。

  「我得回去好好想一想,這回我要打定主意了,」她說,她並沒有感到愛與被愛的幸福。她一直在歧途中徬徨,想決定一條路。可是她一直決定不了。

  「那麼你明天不會拒絕罷,」他結束地說,希望還不曾完全消失。「明天八點鐘在冠生園,我等你答覆。」

  「明天我也許會決定走,」她說,「這裡的霧我實在受不了,好象我的心都會給它爛掉似的。這兩年我也受夠了。」她心煩,她想反抗。可是她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霧。她看不見任何的遠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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