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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2)


  別人喝酒吃菜,興致非常好。總經理和周主任坐在另外一席。他這一桌的同事們都過去敬了酒,就只有他一個人不曾去。除了鐘老,誰都不理他,連小潘今天也不肯跟他講一句話。他看不慣大家對總經理和周主任巴結的樣子,那些卑下的奉承話使他發嘔。這個環境對他太不相宜了,尤其是在這個時候,他多麼需要安靜。他們並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他們。也沒有人強迫他到這裡來。可是他卻把參加這個宴會看作自己的義務。他自動地來了,而來了以後他卻沒有一秒鐘不後悔。他想走開,但是他連動也不曾動一下。

  他一直是埋著頭默默地喝酒。鐘老偶爾對他講兩三句話,他也只是唯唯地應著。說是因為禁酒的緣故,茶房把黃酒斟在茶杯裡冒充茶,免得警察來打麻煩。他現在真的把酒當作茶來喝了。沒有人向他勸酒,可是他自己喝了好幾杯。他知道自己酒量差,他想喝醉,想使腦筋糊塗,但是一直到席終他還是十分清醒。周主任卻醉得只會傻笑,接連講著一些不合身份的話。他趁著眾人吵鬧地糾纏在一起似乎在準備遊藝節目的時候,一個人偷偷地溜走了。

  他走出菜館,到了冷靜的街上,覺得有點冷,但是呼吸舒暢多了。他大步走著。

  他急急地走到了家,欣慰地對自己說:「我還以為今天會生病,現在倒沒有事了。」他上了樓。他的房門微微開著,母親坐在方桌前做衣服,只有她一個人在等候他。房裡沒有樹生的影子。

  「你回來了?」母親問道,她抬起頭親切地對他笑了笑。

  「是,媽,」他答道。眼光還在找尋另外一個人。

  「你今天沒有不舒服罷。我倒擔心了一天,我看你早晨出去的時候臉色不大好,」母親說,就把手裡的東西放在桌子上,又把眼鏡取下來,揉了揉眼睛。

  「我很好。媽,你不休息一下?晚上還要做東西?」他說。

  她拿起剛才放在桌上的東西給他看:「我在給你做一件汗衣。今天理箱子,找出一段平價白布來。我看你汗衣短褲破得實在不象話,趁著我還能夠動針線的時候給你做兩套換一下。」

  「媽,你也不能太累啊。這些東西緩點做也沒有關係,」他感動地說:「我那兩身舊的總還可以穿三五個月,以後我還可以買新的。」

  「買新的?你那幾個錢的薪水哪裡買得了?這兩年你連襪子也沒有買過一雙。你脾氣也太好了。要是沒有我累著你,你或許不會苦到這樣。你從不想到你自己。這幾年來你瘦得多了,看起來你好象過了四十歲的人,白頭發也有了好多根了,」母親說著,眼圈也紅了。

  「媽,你不要老想這些事,在這個年頭誰不是過一天算一天,能夠活下去就算好的了,」他歎了一口氣說。「她沒有回來過?」他忽然問一句。

  「她,你說樹生嗎?她回來過,又出去了,說是行裡有什麼事,十點鐘一定回來,」母親答道。但是她馬上又改變了語調添上兩三句:「你看,就是她一個人舒眼。家裡事她什麼都不管。一天就在外面交際。」她忽然望著他,關心地說:「你今天又吃了酒了,吃得不多罷?你身體差,不宜多吃酒啊。」

  「我喝得不多,」他答道,又歎了一口氣。他覺得不舒服極了,頭暈,心和喉嚨都象被什麼東西在搔著一般。他打算去倒一杯開水來喝,剛走一步,身子就向右邊歪了一下,仿佛要倒下去似的。他連忙站定,但是身子又接連搖晃了兩下。

  「你怎麼啦?」母親驚問道,便站起來。

  「我喝了兩杯酒,」他勉強笑了笑。母親走到他的身邊要攙扶他。他搖著頭讓開身子,接連說。「不要緊,不要緊。我沒有醉。」

  「那麼你早點睡罷,」母親說。

  「不,我不想睡,我要等她回來。」他說著,在書桌前那把籐椅上坐下了。

  「你要等她?你曉得她什麼時候回來?」

  「你不是說她十點鐘回來嗎?」他反問道。

  「她的話相信不得。你還是睡罷。」

  「好,我睡,我先躺一會兒也好,」他說著就站起來。

  當——當,——當——當,當——當。預行警報的鐘聲響了。

  「警報囉。媽,你躲一下罷,我今天不想走,」他說,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你不走,我也不走。你還是躺一下罷,橫順還沒有放『空襲』,」母親鎮靜地說。

  整個樓房裡本來相當安靜,現在突然活動起來了。到處都是人聲,腳步聲,還有關門的聲音。街上有人在跑,還有更多的人在叫喚,在講話。

  「××,你不走啊?」隔壁有人在大聲問。

  「我不走,敵機不會來,何必多此一舉,」另一個人答道。

  「這兩天快打到貴州來了,說不定敵人會來一次大轟炸,至少可以擾亂人心。我得到銀行界的消息,昨天貴陽炸得厲害,連報上都不敢登。我勸你還是去躲一下罷。」

  「那麼出去走走也好,我們就一路走。」

  接著是關門和走路的聲音。雖然中間還隔著一段走廊,但是薄薄的木板壁很容易傳聲。他們的談話被這母子兩個人聽見了。

  「媽,你還是走罷,」他懇求道。

  「不要緊,現在才是預行,」母親慢慢地回答。

  過了幾分鐘,空襲警報的汽笛聲突然尖銳地響起來。

  「媽,走得了,」他催促道。

  「我等到放『緊急』再走,」母親答道,她仍舊安靜地坐著。

  「我看還是早點走好,遲了怕來不及進洞了,」他有點著急地說。母親不曾回答。他忽然站起來,又說;「那麼我們一塊兒走罷。」

  「敵機不見得會來,走一趟太吃力,我看還是等到放『緊急』再走好,」母親固執地說。他不作聲了。母親又說:「就是炸死了,也沒有關係。我們象這樣過日子,還不如炸死好。」

  「媽,你不要這樣說,我們沒有搶過人,偷過人,害過人,為什麼我們不該活呢?」他悲憤地說,他又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門推開了,一個女人走進來。「你們還沒有走!」樹生驚喜地說。

  「你不去躲警報,怎麼還跑回來?」他站起來迎著她問道。

  「我回來給你送防空證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把你的防空證也放到我手提包裡面了,剛才發覺了,特地趕回來送給你,」她含笑說道,一面打開手提包,拿出一張卡片遞到他的手裡。

  他感激地對她笑了笑,接過防空證揣在衣袋裡,又從那裡拿出一封信來。他說:「其實我還沒有想到防空證上面去。要是不發緊急警報,我們就不躲了。」

  「現在走罷,」樹生含笑地催他:「早點進防空洞好些,」她又望著母親說。

  「我不走,我不信就會炸死,」母親板起臉賭氣似地說。

  樹生碰了釘子,怔了一下,但是馬上又裝出笑臉對他說:「你呢,你也不怕死嗎?」

  「我很累,我不想走,」他疲倦地答道。

  「那麼我一個人走了,」她仍然裝出笑臉說,便掉轉了身子。

  「樹生,」他想起手裡捏的一封信便喚了一聲。

  她回轉頭來。他把捏信的手伸向她,一面說:「小宣來的信,他們學堂又要他補繳三千兩百塊錢。你看罷。」

  她走回來,接過信封,取出信箋來看了一遍。她用輕快的聲音說:「好的,我明天給他寄三千五百塊錢去。」她把信放在手提包裡,又往外面走。

  「你不為難嗎?」他問了一句。

  「不要緊,我可以向行裡借。我總比你有辦法,」她不在乎地答道,接著又問他一次:「你不去躲嗎?」她看見他在遲疑,就一個人匆匆地走出去了。

  「你看,她好神氣,也是你才受得了!」母親氣憤地說。這時高跟鞋的聲音還在走廊上響。

  「不過小宣的學費也虧她。不是靠她,小宣早就停學了。我這個爸爸真不中用,」他歎息地說。

  「要是我,我寧肯讓小宣停學,」母親咬著牙說。

  他覺得有一口痰貼在他的喉管上,他用力咳嗽,想把痰咳出來。

  「我給你倒杯開水,你忍住一下,」母親說。等到她把開水端來,他已經把痰吐在地上了,不僅地上,他的左手背也濺了些。他看見疾裡的血絲,心中一冷,連忙把手背在衣服上擦,又用腳把地板上的痰也擦去了。

  「好囉,咳出來就好了,」母親安慰他說,一面把杯子遞給他。

  他接過杯子,大口地喝了幾口,然後勉強裝出笑容,回答道:「是,我現在好多了。」他把杯子放到方桌上去,又說:「我累得很,我想睡一會兒。」

  「那麼你不要脫衣服啊。萬一放『緊急』,跑起來也方便些,」母親叮囑道。

  他含糊地答應著,已經走到床前和衣倒下來了。就在這一刻,他的精神和體力似乎完全崩潰了。在昏迷中他覺得母親來給他蓋上了棉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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