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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不要講了,你好好睡罷。這不怪你。不打仗,我們哪裡會窮到這樣!」母親溫和地說,她心裡也難過。她不敢多看他:他臉色那麼難看,兩邊臉頰都陷進去了。他們初到這裡的時候,他完全不是這樣。她記得很清楚:他臉頰豐滿,有血色。「聽說戰爭明年可以勝利了,這倒好,不然大家都——」這句話是隨便講的,她這樣說,只是為了安慰他。可是他不等她說完,便打岔道:

  「媽,你說勝利?看著敵人就要打過來了,說不定我們馬上就要逃難……」他說到這裡又忽然擔心起來。

  「你聽見哪個說的?」母親吃驚地問,但是她並不害怕。「沒有這樣嚴重罷。他們都說日本人這次打湖南、廣西,不過搶點東西。他們守不住,自己會退的。」

  「那就好,」他帶點疲倦地回答,母親的話又使他心安了。他並沒有自己的明確的看法,他覺得她的話也很中聽。他又說:「我也弄不清楚,不過公司裡有人在講,時局不好,公司方面有搬到蘭州去的意思。」

  「蘭州,那樣遠的地方!又不是充軍,哪個肯去!住得好好的要搬家,那些有錢人膽子比耗子還小。日本人這兩年炸都不敢來炸,哪兒還有本事打過來!」母親只顧在咕嚕,仿佛要把她對媳婦的不滿(因為兒子的緣故,她忍了一半在心裡)另外換一個對象儘量發洩出來。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這些事也難說,」他答道,他的眼光停留在母親的臉上,仿佛在寂寞、徬徨中找到了一個支持。他感激地說:「媽,你歇一會兒罷。你太辛苦了。」

  「我不累,」母親又換了語調溫和地答道,她在他的床沿上坐下來。

  「你現在舒服嗎?」她問他。

  「好多了,」他答道。可是他覺得非常疲乏,卻又沒有一點睡意。

  「這幾年總算是熬過去了,以後不曉得還要過些什麼日子。我擔心的就是樹生——」她埋著頭一個人自言自語,說到樹生這個名字,她的聲音立刻低到除了她自己以外,再沒有人聽得清楚。但是「樹生」這兩個字他一定聽見了,他半晌不開口,忽然小聲歎了一口氣,又把嘴閉上了。

  母親在床沿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望了他一兩分鐘,看見他閉上眼不出聲息,以為他睡熟了,便輕腳輕手地走出去。過了一陣她又進來,掩住門,不上閂,卻端了一把椅子抵住門,關了電燈,然後回到她的小屋子去了。

  他其實並不曾睡熟。他閉上眼睛,只是為了使他母親可以放心地回到她的小屋去休息。他不能睡,他的思想活動得厲害,他前前後後想了許多事情,在那許多事情中間總有一張女人的臉在搖來晃去。她時而笑,時而哭,時而發怒,時而憂愁。他累極了,頭痛起來,出了一身汗。他的耳朵始終在等著一個人的腳步聲。

  房間暗而不黑,從母親的房裡透出一線微光。他的眼睛看得清楚房門口的椅子。「她」為什麼不回來?母親在咳嗽,她還不睡!她老人家太辛苦了。時候應該不早了罷。

  是的,街上二更的梆子響了。「她」快回來了罷。他注意地傾聽著門外的聲音。有聲音了。老鼠在走廊上跑。並且房裡也有老鼠了。牠似乎跑到他的床腳就停住了。牠在做什麼?牠在咬他的皮鞋嗎?他那雙穿了五個多月的皮鞋已經遭過兩次難,鞋口被咬成象一隻破碗的缺口似的。牠再來光顧一次,他就無法穿它們上街了。每天晚上他臨睡時,總得把皮鞋放到床下一口舊皮箱上面。今天他忘了做這件事,現在他不能靜靜地躺著不管。他連忙抬起身子伸手去拿皮鞋。老鼠一溜煙跑掉了。他不知道皮鞋究竟被咬著沒有,但是他仍舊小心地把它們放在皮箱上。

  他又躺下來。他對自己說:我應該睡了。可是剛閉上眼睛,他就覺得他聽見了高跟鞋走上樓梯的聲音。他連忙睜開眼傾聽。什麼也沒有。「她」為什麼還不回來呢?

  他終於睡著了,不過並不是熟睡,他迷迷糊糊地過了十幾分鐘,便醒了。沒有女人的腳步聲。他又睡了,不久又醒了。他做著不愉快的夢。有一次他低聲哭著醒來,就再也睡不著了。那時他母親的房裡已經熄了燈,他也無法知道時候的早遲。街上相當靜。一個老年人用淒涼的聲音叫賣著「炒米糖開水」。這聲音是他聽慣了的。那個老人常常叫賣一個整夜,不管天氣怎樣冷。這一次他卻打了一個冷噤,好象那個衰老的聲音把冷風帶進了被窩裡似的。

  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熟習的高跟鞋走路的聲音了。「她」到底回來了。

  她輕輕推開門,走進屋子來,口裡哼著西洋曲子,打開了電燈。

  這時的電燈光非常強。他的眼睛被刺痛了,但是他還微微睜開它們偷看她。她的臉上帶著興奮的微笑。嘴還是那樣地紅,眉毛還是那樣地細,臉還是那樣地白嫩。她在屋子中間站了片刻,不知在想什麼,忽然掉過眼光來看他。他連忙閉上眼睛裝睡了。

  她卻慢慢地走過來,走到他的床前。他聞到一陣脂粉香。她俯下頭看他,她替他蓋好被。她發覺他沒有脫外面衣服,便輕輕地喚他。他只好睜開眼睛,裝著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樣子。

  「你不脫衣服就睡著了,你是在等我嗎?」她親熱地含笑問道。

  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回答她,卻默默地點了點頭。

  「我說過叫你不要等,你怎麼還等呢?」她說,不過她露了一點感激的表情。

  「我也睡過了一覺,」他笨拙地答道。他心裡有許多話,卻沒有勇氣說出來。

  「你沒有把我的信給媽看?」她又問,聲音更低。

  「沒有,」他搖搖頭回答。

  「她沒有說什麼?」

  「她不知道,」他答道。接著他問了一句;「你今晚上跳得痛快罷?」

  「痛快極了,」她得意地說,「我好久不跳了,所以興趣特別好。我還是在朋友家裡換過衣服去的,來不及回家了。」她昂起頭,輕快地把身子旋轉了一下。

  「你跟哪幾個人跳?」他問道,勉強裝出笑容來。

  「我跟幾個人跳過,不過還是跟陳主任跳的次數多,」她愉快地說,但是她並不告訴他,陳主任是誰。

  「啊,」他答了一聲。他想:陳主任大概就是那位同她在國際喝咖啡的年輕人罷,他痛苦地望著她那充滿活力的身體。

  「你好好脫了衣服睡罷,你對我太好了,」她溫柔地對他一笑,安慰他說,便俯下臉去,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唇,又把柔嫩的臉頰在他的左邊臉上緊緊地靠了一下,然後走到書桌前坐下來,對著鏡子弄她的頭髮。

  他輕輕地摸著左邊臉頰,用力吸著她留下來的香氣,癡癡地望著她的濃黑的頭髮。過了一會兒,他想道:「她對我並沒有變心。她沒有錯。她應該有娛樂。這幾年她跟著我過得太苦了。」他想到這裡,便翻一個身把臉轉向牆壁,落下了幾滴慚愧的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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