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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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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失望中,忍不住怨憤地叫道:「我這是一個怎樣的家呵!沒有人真正關心到我!各人只顧自己。誰都不肯讓步!」這只是他心裡的叫聲。只有他一個人聽見。但是他自己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忽然以為他嚷出什麼了,連忙掉頭向四周看。四周黑黑的,靜靜的,他已經把那兩個小販丟在後面了。 「我站在這裡幹什麼呢?」這次他說出來了,聲音也不低。這時他的思想完全集中在「自己」兩個字上面,所以他會這樣發問。這句問話把他自己驚醒了。他接著就在想像中回答道:「我不是在躲警報嗎?——是的,我是在躲警報。——我冷,我在散步。——我在想我跟樹生吵架的事。——我想找她回來——」他馬上又問(仍然在思想上):「她會回來嗎?我們連面都見不到,我怎麼能夠叫她回家呢?」 沒有人答話。他自己又在想像中回答:「媽說她自己會回來的。媽說她一定會回來的。」接著:「媽顯得很鎮靜,好象一點也不關心她。媽怎麼知道她一定會回來呢?為什麼不勸我去找她呢?」接著:「媽現在在什麼地方?是不是媽趁著我出去的時候到那裡去了呢?說不定現在她們兩個在一塊兒躲警報。那麼什麼問題都解決了。我在警報解除後慢慢走回家去,就可以看見她們在家裡有說有笑地等著我。——我對她先講什麼話呢?」他躊躇著。「隨便講兩句她高興聽的話,以後話就會多起來了。」 他想到這裡,臉上浮出了笑容。他覺得心上的重壓一下子就完全去掉了。他感到一陣輕鬆。他的腳步也就加快了些。他走到街口,又轉回來。 「看,兩個紅球了!快解除了罷?」這不是他的聲音,講話的是旁邊兩個小販中的一個,他們的談話一直沒有中斷,可是他早已不去注意他們了,雖然他幾次走過他們的身邊。他連忙抬起頭去看斜對面銀行頂樓上的警報台,兩個燈籠紅亮亮地掛在球竿上。他周圍沉靜的空氣被一陣人聲攪動了。 「我應該比她們先回去,我應該在大門口接她們!」他忽然興奮地對自己說。他又看了球竿一眼。「我現在就回去,警報馬上就會解除的。」他不再遲疑,拔步往回家的路上走了。 街道開始醒轉來,連他那不注意的眼睛也看得見它的活動。雖然那一片墨黑的夜網仍然罩在街上,可是許多道手電光已經突破了這張大網。於是在一個街角,有人點燃了電石燈,那是一個賣「嘉定怪味雞」的攤子,一個夥計正忙著收拾桌面,另一個在發火,桌子前聚集了一些人,似乎都是被明亮的燈光招引來的。他側過頭朝那裡看了兩眼,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看那個地方。他又往前面走了。 他大約又走了半條街的光景。眼前突然一亮,兩旁的電燈重燃了。幾個小孩拍手歡叫著。他覺得心裡一陣暢快。「一個夢!一場噩夢!現在過去了1」他放心地想著。他加快了他的腳步。 不久他到了家。大門開著。圓圓的門燈發射出暗紅光。住在二樓的某商店的方經理站在門前同他那個大肚皮的妻子講話。廚子和老媽子不斷地穿過彈簧門,進進出出。「今晚上一定又是炸成都,」方經理跟他打了招呼以後,應酬地說了這一句。他勉強應了一聲,就匆匆地走進裡面,經過狹長的過道,上了樓,他一口氣奔到三樓。借著廊上昏黃的電燈光,他看見他的房門仍然鎖著。「還早!」他想道,三樓的廊上只有他一個人。「他們都沒有回來。」他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有人上來了。這是住在他隔壁的公務員張先生,手裡還抱著兩歲的男孩。孩子已經睡著了。 那個人溫和地對他笑了笑,問了一句:「老太太還沒有回來?」他不想詳細回答,只說了一句:「我先回來。」那個人也不再發問,就走到自己的房門口去。接著張太太也上來了。她穿的那件褪色的黑呢大衣,不但樣式舊,而且呢子也磨光了。永遠是那張溫順的瘦臉,蒼白色,額上還有幾條皺紋,嘴唇乾而泛白。五官很端正,這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女人,現在看起來,還是不難看。她一路喘著氣,看見他站在那兒,向他打個招呼,就一直走到她丈夫的身邊。她俯下頭去開鎖,她小聲同她丈夫說話。門開了,兩個人親密地走了進去。他目送著他們。他用羡慕的眼光看他們。 然後他收回眼光,看看自己的房門,看看樓梯口。他並沒有看出什麼來。「怎麼還不回來?」他想,他著急起來了。其實他忘記了他母親往常出去躲警報,總是比別人回家晚一點,她身體不太好,走路慢,出去時匆匆忙忙,回來時從從容容,回到家裡照例要倒在他房間裡那把藤躺椅上休息十來分鐘。他妻子有時同他母親在一塊兒。有時卻同他在一塊兒。可是現在呢?…… 他決定下樓到外面去迎接他母親,他渴望能早見到她,不,他還希望他妻子同他母親一塊兒回來。 他轉身跑下樓去。他一直跑到門口。他朝街的兩頭一望,他看不清楚他母親是不是在那些行人中間。有兩個女人遠遠地走過來,其實並不遠,就在那家冷酒館前面。高的象他妻子,也是穿著青呢大衣;矮的象他母親,穿一件黑色棉袍。一定是她們!他露出笑臉,向著她們走去。他的心跳得很厲害。 但是快要挨近了,他才發覺那兩個人是一男一女,被他誤認作母親的人卻是一個老頭兒。不知道怎樣,他竟然會把那個男人看作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他的眼睛會錯得這樣可笑! 「我不應該這樣看錯的,」他停住腳失望地責備自己道。「並沒有一點相象的地方。」 「我太激動了,這不好,等會兒看見她們會不會又把話講錯。——不,我恐怕講不出話來。不,我也許不至於在她面前講不出話。我並沒有對不起她的地方。不,我怕我會高興得發慌。——為什麼要發慌?我真沒有用!」 他這樣地在自己心裡說了許多話。他跟自己爭論,還是得不出一個結論。他又回到大門口。他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宣。」他抬起頭。他母親正站在他的面前。 「媽!」他忍不住驚喜地叫了一聲。但是他的喜色很快地消失了。接著他又說:「怎麼你一個人——」以後的話他咽在肚裡去了。 「你還以為她會回來嗎?」他母親搖搖頭低聲答道,她用一種憐憫的眼光看他。 「那麼她沒有回來過?」他驚疑地問。 「她回來?我看她還是不回來的好,」她瞅了他一眼,含了一點輕蔑的意思說。「你為什麼自己不去找她?」她剛說了這句責備的話,立刻就注意到他臉上痛苦的表情,她的心軟了,便換了語調說:「她會回來的,你不要著急。夫妻間吵架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還是回屋裡去罷。」 他跟著她走進裡面去。他們都埋著頭,不作聲。他讓她提著那個相當沉重的布袋,一直走到樓梯口,他才從她的手裡接過它來。 他們開了鎖,進了房間,屋子裡這晚上顯得比往日空闊,淩亂。電燈光也比往常更帶昏黃色。一股寒氣撲上他的臉來,寒氣中還夾雜著煤臭和別的窒息人的臭氣。他忍不住嗆咳了兩三聲。他把布袋放到小方桌上去。他母親走進她的房裡去了。他一個人站在方桌前,茫然望著白粉壁,他什麼也看不見,他的思想象飛絮似地到處飄。他母親在內房喚他,對他講話,他也沒有聽見。她後來出來看他。 「怎麼你還不休息?」她詫異地問道。「你今天也夠累了。」她走到他的身邊來。 「哦,……我不累,」他說,好象從夢裡醒過來似的。他用茫然的眼光看了她一眼。 「你不睡?你明天早晨還要去辦公,」她關心地說。 「是,我要去辦公,」他呆呆地小聲說。 「那麼你應該睡了,」她又說。 「媽,你先睡罷,我就會睡的,」他說,可是他皺著眉頭。 他母親站在原處,默默地望了他一會兒,她想說話,動了動嘴,卻又沒有說出什麼來。他還是不動。她又站了幾分鐘,忽然低聲歎了兩口氣,就回到自己的房裡去了。 他還是站在方桌前。他好象不知道他母親已經去了似的。他在想,在想。他的思想跑得快。他的思想很亂。然後它們全聚在一個地方,糾纏在一起,解不開,他越是努力要解,越是解不開。他覺得腦子裡好象被人塞進了一塊石頭一樣,他支持不住了。他踉蹌地走到床前,力竭地倒下去。他沒有關電燈,也沒有蓋被,就沉沉地睡去了。 這不是酣睡。這是昏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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