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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式主義者


  「抗戰的八股文,讀得太多了,漸漸地叫人討厭起來。」這是一個朋友最近對我說的話。其實向我發表過這種的意見的人不只他一人。

  我前些時候買到一批內地出版的刊物,約有七八種,我把它們全都從頭到尾地翻閱過了。結果我覺得只讀了一篇文章。起初我很驚奇,我禁不住要責備自己的魯鈍;後來我才恍然明白;那許多文章有著差不多的內容。到這時我才相信那朋友的話是有道理的。

  公式文章是這樣寫的:——頭一段述日本征服中國、征服世界的野心,與夫積弱的中國如何受強鄰侵略而忍辱偷生;第二段述中國由發奮圖強而至發動抗戰,引起全世界的尊敬;第三段述抗戰的各階段;第四段述日本帝國的即來的經濟的與軍事的崩潰;最後的結論是「最後勝利必屬￿我」。

  寫這種公式文章的人自然和我上次說的「最後勝利主義者」是一類。不過,這中間還有一點小小的區別。我那位朋友的朋友真是準備著死守武漢。而寫那些公式文章的人卻早已連人帶刊物地一起搬到重慶或昆明去了。他們似乎是用搬家來對付×人,以後也許會再搬到巴安或拉薩去坐等最後的勝利。

  倘使單靠「坐等」的話,那麼誰也不會看到最後勝利了。

  幸而我們這民族裡面還有著不少知道怎樣去爭取最後勝利而且用熱血去和侵略者相拚的人,所以最後勝利的希望還懸掛在我們的前面。但這和我們那些公式主義者是無關的。我把專門寫上面那種公式文章的人稱為公式主義者,以別于「最後勝利主義者」。

  「公式主義者」不像「勝利主義者」那樣糊裡糊塗地相信著一兩個口號。他們的特長是不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也就是不相信自己叫人相信的話。他們常常用自己的行動來推翻自己的主張。所以,最先從武漢撤退的便是高叫保衛大武漢叫得最響的人,正如上海淪陷後倉皇地逃走的人就是那些慷慨激昂高唱上海必守論的民眾領袖。他們寫出來的是一般人承認的公式,他們所顧念的卻是自己切身的利益。

  別人都願意聽那樣的話,別人都說慣了那樣的話,自己照樣地說一遍,沒有什麼不可以。反正話是好聽的。說過寫過之後似乎責任已盡,他們回到家裡仔細一想,又覺得勝利渺茫,一聽到不好的消息,便以走為上策。他們在另一個地方又開始這公式主義的生涯,再叫出保衛這地方的口號,鼓動民眾做保衛的工作,但等到這地方真該保衛時,他們又會首先搬到更遠的地方去。

  從這種事實看來,我覺得要是單靠公式主義者的筆和口來爭取最後勝利,這勝利的確是很渺茫的。但這也並不是說獲取最後勝利必須單靠軍事的力量。我上次便說過近代戰爭的決勝點並不單在戰場。政治機構的改革,和有計劃的動員民眾,是抗戰的老鷹的翅膀。沒有翅膀老鷹便飛不起來,這是誰也知道的事實。然而現在一般人都要老鷹不用翅膀飛。最後勝利主義者和公式主義者便是這類人的代表。

  我們現在都喜歡談西班牙。瑪德裡的保衛更被人常常當作奇跡似地講起。但是大家都忽略了:在那邊戰爭和革命同時進行。西班牙叛軍不能成功,只是因為在政府軍方面民眾動員的工作做得很好,而且「革命」逐漸在生長。西班牙政府是用了志願兵來和叛軍作戰的;保衛著瑪德裡的也是從前並未受過軍事訓練的西班牙的民眾。但瑪德裡的保衛戰已經支持了將近兩年了。

  我們的壯丁被留在淪陷區給人活埋,我們的民眾被迫給人服役(築路,築工事,運輸東西)。這正是我們不會運用自己的力量的過失。不能因此就抹煞了那巨大的民眾的力量。要將這力量組織起來,在必需的場合使用它,我們過去的政治的機構是不行的。我們在這方面需要著大的改革,事實上已經有部分的改革實現了。

  從這裡我們便明白:籠統地說一句「抗戰第一」,其實等於不說,因為意義太含糊了。我們應該叫出的口號是「抗戰與改革!」這兩者是應該同時進行的。從前的革命家說過,「要民眾餓起肚皮革命是不行的。」同樣我也以為要人保衛一

  個東西,必須讓他知道這東西是值得保衛的。倘使叫一些人流血,而讓另一些得利,像目前這樣地一些人為抗戰犧牲生命,在抗戰中受苦,而別一些人卻借抗戰發了財(在抗戰中獲利的人是不少的),倘令這種狀態永久存在下去,則最後勝利屬不屬￿「我」都有問題了。這一點甚至在前線浴血苦戰的軍人也感到了的。而且他們已經吃了這個的虧。所以他們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感到動員民眾的必要。而在後方作文的人倒糊塗起來了,因為他們離戰爭太遠,他們看戰爭和看西班牙戰爭影片沒有兩樣。

  「懲治貪污」的口號也不是從公式主義者口中發生來的,但它卻非常適應著目前的需要,而且已經開始實行了。「貪污」和「腐敗」常常阻止民眾參加抗戰。所謂「不准抗戰」,並不是一句笑話,在內地的確有些當權者不准人民做抗戰的工作。其實不僅在內地,便是在上海,南市的兩萬石米怎樣會落到×人的手裡,許多小工廠怎樣不能從蘇州河北岸搬出來,而必須化成灰燼,這些慘痛的事實差不多每個上海的同胞都會含恨切齒地告訴你們。

  產生貪污與腐敗的政治機構不改革,剝削民眾的設施不終止,減削自己力量的事實一再發生,那麼便是軍事的勝利也還不能保持,最後勝利更不會到來了。

  最後勝利是大眾的。倘使這目標不能得著大眾一致的擁護,則最後勝利便不會到來。我們要全體人民一致地擁護這個目標,必須向他們保證最後勝利會帶來普遍的大眾的幸福。

  第一 ,腐敗與貪污的事實便須永遠根絕。

  「活不了啦,我老到了六十歲,先生,你看,出了錢就是匪也可以保出來,沒有錢你就千真萬確不是匪,要砍頭!而且每回每回一有軍隊過路,就排家排戶的派糧食。你們這回

  也一樣。他是得了一大筆錢了的。我們哩一個爛眼錢也見不著!」

  這是小縣裡一個「老掌櫃」對聯合大學學生們說的話。

  「那爬滿了一條條皺紋的臉頰上隱藏著一層深深的憂鬱」(借用向長清先生的話)。這憂鬱是內地無數安分小百姓的普遍的憂鬱。這是抗戰前途的絆腳石,它們倒是十分可怕的東西。我們要獲取最後勝利必須將這些絆腳石搬開。否則一味空談最後勝利,簡直是在睜起眼睛做夢。

  這只是一端。各方面都應改革,我們不能一一舉例。至於伍特麗女士在最近一篇演說裡所指出的前方救護不完備,這方面的改革更是十分迫切的了。

  這裡還未說到民眾動員的事。

  然而這一切都是公式主義者所沒有談到,或者不想談到的。

  原載1939年3月1日《宇宙風》乙刊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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