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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友人世彌


  我想不到我會來寫這樣的文章,記憶逼著我寫。記憶使我痛苦。甚至在這樣一個個人命運和民族命運緊密地聯繫在一起的時代中,我還受著個人情感的熬煎。我不說我們民族的損失,固然世彌(即羅淑)是中國的一個優秀的女兒;我不說我們文壇的損失,固然世彌的作品顯示了她未來的光輝的成就;因為在侵略者鐵蹄的踐踏下,許多青年有為的生命,許多優秀卓絕的文學才能已經變成了白骨黑灰。為了一個民族的獨立和生存,這樣的犧牲並不算是昂貴的代價。許多人默默地死去,許多人默默地哀悼他們的死者,沒有誰出來發一聲不平的怨言。我也沒有權利把我個人的悲痛提出來加在這許多人的悲痛上面,促他們多回顧「過去」,給他們多添一分苦惱。他們需要的是「遺忘」,要忘記過去的一切,要忘記災禍與悲痛,像堂·吉珂德那樣地投身到神聖的抗戰中去。

  然而我不能夠制止個人的悲痛,我無法補償個人的損失。這一個友人的死給我留下的空虛,到現在還不曾得到填補。記憶逼著我寫,悲痛逼著我寫,為了我自己,為了我的一些朋友,我要寫下這篇關於世彌的文章。

  世彌是一個平凡的人,甚至在她的外貌上,人也看不出鋒芒。她寫過文章,但她的文筆並不華麗,那裡面有的是一種真實、樸素的美。她不喜歡表顯自己,她寫文章也不願意讓朋友們知道。她把她的熱情隱藏在溫厚的外表下。許多人說她是一個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卻少有人知道她是社會革命的鬥士。在我們這些友人中間,有時因為意見的分歧會損害友情,個人的成見妨害到事業的發展,然而她把我們(至少是我們中間的一部分人)團結在一起。她的客廳仿佛成了我們的會所。但我們並不是同時去的,我們個別地去,常常懷著疑難和苦惱去求助於她。她像長姊似地給我們解決問題,使我們得到安慰和鼓舞。她的考慮十分周到,她的話語簡單而有力量,我們都相信她,敬愛她。

  她有一種吸引力把許多朋友拉到她的身邊,而且使他們互相接近瞭解。一個朝鮮朋友被日本人追緝得厲害的時候,他到上海來總是由她和她的丈夫款待,他就住在他們家裡,或者她替他轉信。那個朋友也是我的友人。艱苦的環境使他的頭髮在幾個月內完全變成了白色,但是他的精神並沒有衰老。有一次我受了一個朋友的囑託從日本海軍陸戰隊布崗警戒下的虹口帶了一支手槍,一百顆子彈和一包抗日文件到她的家裡寄存。她毫不遲疑地收下了我提去的那口箱子,讓那些東西在她的家裡放了一年,到她離開上海時才讓另一個朋友拿去。這些事倘使她活著,她一定不讓我說出來,而我也不便寫。但是如今她和我已經成了兩個世界的人。我不曾當著她的面說一句感激的話,我知道這會使她不高興。然而這時候思念割痛我的心,我願意讓人知道我們從她那裡得過的恩惠。要是這觸犯了她,她也會原諒她的朋友,因為這是最後的一次了。

  我不敢想,有時候我甚至不能相信世彌的死訊是真實的。去年九月八日上海西車站的分別仿佛還是昨天的事。上海淪陷後她和宗融打過急電來探問我的安全,又屢次寫信勸我離開「孤島」。我答應今年到他們那裡去。如今我失了約,而她也不能活著來責備我了。

  這三四年來,我在生活裡、事業遇到各種麻煩。我究竟缺乏忍耐,我不能從容地應付一切,常常讓自己沉溺在苦惱中間。朋友不寬恕我,敵人不放鬆我。我不能嚴格地改正錯誤,我反而讓自己陷在絕望的心境中。好幾次我帶著氣憤到她那裡傾訴,她仔細地開導我,安慰我,甚至指責我的缺點。她如道我的弱點,我的苦惱和我的渴望。但是她決不姑息她的友人。我是在朋友們的督責下成長起來的。她便是那許多朋友中間給了我幫助最大的一位。但是如今我不知不覺間就失掉了這樣一位友人。我的悲痛是很大、很大的。

  我嘮嘮叨叨地敘說我個人的損失,我太自私了。我們許多人中間失去這一個連鎖,那損失比我個人的更大。而且就個人的悲痛來說,我們大家熱愛的馬大哥,我認識他在他和世彌結婚以前,我知道世彌在他的生活裡、情感上占著什麼樣的位置,我知道世彌是他的一個怎樣的不可分離的生活與工作的伴侶。他們九年來始終沒有分離過。如今一隻殘酷的魔手把她抓了去,永遠不放回來。留下他一個人帶著那個聰明可愛的小彌和一個新生的孩子(那個男孩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換來的),在那間空闊的屋子裡,八歲的小彌天天嚷著要「媽媽」,新生的孩子又無知地啼哭等著人餵奶。做一個這樣的父親,不知道要花費多少的心血。對於在書堆裡過慣生活的馬大哥,我簡直不敢想像他的悲痛。我不能夠安慰他,因為他的災禍太大了。但是我想借用意大利愛國者馬志尼勸赫爾岑的話來勸他:

  勇敢些,你要抑制悲痛,不要叫你的精神破碎。

  我常常以為我們親愛的人的死會使我們變成更好的人,你的義務是去做一切她所喜歡的事而不去做任何她所反對的事。……

  現在正是這個時候了。

  別了,我永不能忘記的友人,我不再用言詞哀悼你。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樣做。你不願意在這樣的年紀早早地死去,你更不會願意在你渴望了幾年的抗戰的烽火燃燒的時候寂寞地閉上眼睛。但是你已經盡了你的職責了。你留下了這麼深的敬愛在我們中間。我們失去了你這樣一個連鎖,可是我們已經堅實地團結起來。你的手所放下的火炬,也將由我們接過來高高地舉起。我們會把它舉得更高,使你的和我們的理想早日實現,我知道那會是你最快活的時候。到了那一天,你會活起來,活在我們的心裡,活在我們的理想裡。

  1938年4月在廣州

  選自《懷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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