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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爹的脾氣你是曉得的。即使陳家是個火坑,他也會把我送去。陳先生,你不看見蕙表姐的事情?他父親做得出來,爹也就做得出來。不過我不會像蕙表姐那樣。橫豎至多不過一死,」淑英堅決地說。她的臉上並不帶一點憂鬱悲哀的表情。

  劍雲感動地望著淑英的塗著青春光彩的臉,他的眼淚被這一番話引了出來。他這時並不感到悲哀。來襲擊他的是另一種感情。他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身世。他只有一個欲望:他願意為她犧牲一切。他不能再隱藏這個感情了。

  他用顫動的聲音將他的胸懷向淑英吐露出來:「二小姐,你這個主意也很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成功。不過……我不曉得你還記不記得我那天在花園裡頭向你說過的話?我說,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幫忙,有一個人願意為你的緣故犧牲一切……」淑英看見他眼裡的淚水,又聽見這樣的話,這都是她所料不到的,她忍不住打岔地低聲喚道:「陳先生……」她十分感動,她想說話來表明她的感激。但是劍雲不讓她說下去。

  「我的生存是渺小的。我值不得人憐惜。我倘使能夠給你幫一點忙,使你少受一點苦,那麼我就是死,也值得。我自己也甘心情願。我活在世上,沒有一點意思,就像覺慧常說的浪費生命.我可以說是一具活屍。你們對我好,我也曉得感激,尤其是二小姐,你看得起我,把我當作先生看待。我也應該找個機會來報答,」劍雲愈說下去,愈覺得話在心頭像泉水一般湧上來。他一邊說,一邊流淚,淚水流到他的嘴邊,流進了他的時開時闔的嘴裡,他只顧說話,就索性把淚水也咽下去了。眼淚流得太多,使他的眼睛模糊起來,但是他的眼光仍然穿過淚花停留在淑英的臉上。後來他似乎看見她的眼角也嵌著淚珠。他激動得太厲害,不能夠再說下去了。他想放聲痛哭一場,但是他極力忍住。他不敢再看她,便把頭微微俯下,胸膛靠住桌子,用一隻手遮住眼睛。眼淚馬上把這只手打濕了。

  「陳先生,你不要這樣說,」淑英感激地垂淚道。劍雲的話把一個不幸的人的內心剖開給她看了。自然他的深心處隱藏的一個秘密她還不曾瞭解。但是她第一次比較清楚地看見了這個憂鬱的年輕人的真面目。琴和覺民平日提起劍雲,總要露一點憐憫的感情,連覺新有時也是如此。他們都把劍雲看作一個多愁善感的書生。現在她才知道他竟是如此地慷慨。

  但是對這慷慨的行為她能夠交出什麼樣的報答呢?她所能表示的只有一點感激。她固然感激他的好意。然而她卻想不到她會從他那裡得到她所真正需要的幫助。她想到的是:這個有著善良心腸的年輕人同她一樣地需要別人的幫忙。她不能夠做這類的事情。不過她願意送給他一點同情和安慰。兩顆在苦難中的心逐漸互相挨近。這中間雖然仍舊有不很近的距離,卻也不能阻止淑英對劍雲發生更大的好感。她關心地對劍雲說:「陳先生,我的事情也不必要你幫忙了。不過你這番好意我死也不會忘記的。其實你這樣熱心教我讀英文,也就是給我幫忙。我難道還不知足?……」

  淑英停了一下,她覺得自己要哭出來了。她不願意這時候在劍雲的眼前哭,便摸出手帕把積在眼眶裡的淚珠揩去。劍雲很感動,他第一次看見一個人懷了好意地對他落淚,而這個人又是他的天空中的明星。他暗暗地禱祝愉快的笑容早一刻回復到她的臉上,但同時他又不能不失望地想:她還是不相信我。不過他毫不因此怨她,他卻只懊悔自己白白地浪費了過去的光陰。

  「陳先生,我年紀輕,也許不懂事,不會說話,」淑英勉強露出了微笑,稍微安靜地說下去,「不過我總不明白你心裡有什麼憂愁。我們很少看見你開顏大笑過。大哥說你一個人沒有負擔,倒很自由自在,他反而羡慕你。但是他們又說你是傷心人別有懷抱。我不曉得應不應該問你。不過你做什麼總說渺小的生存值不得人憐惜一類的話?你有什麼傷心的事情?陳先生,你看,連我這樣的人也還在癡愚地夢想遠走高飛(這四個字是她遲疑了一下才低聲說出來的),你怎麼能看輕自己?你們男人家比我們更能夠做事情。你不見得就比別人差。為什麼要糟蹋自己?」——她說話時帶了一點憐惜的調子,就像姐姐在責備兄弟似的。同時她的眼光溫柔地撫著他的臉。

  「二小姐,你還不曉得,」劍雲痛苦地接口說,

  「不是我故意看輕我自己。命運太折磨人了。我就像一個失足跌進了泥坑裡頭的人,拼命想往上面爬,然而總爬不起來,好像有什麼東西絆住我的腳一樣。我每次努力的結果總是一場空,還有人笑我不安分。現在我連動也不敢動了。我父母死得很早,留下財產不多,伯父把我養大成人,到中學畢業,就讓我自立。伯父對我從來就很冷淡。我從小就沒有嘗過溫暖的滋味。

  「我住在伯父家裡,他家裡也沒有什麼人,我一個堂哥在外州縣做事。伯母患著癱病,整天不起床。從小時候起我的心裡就裝滿了寂寞、陰暗、寒冷。你們不會曉得那寂寞的日子多麼難過。沒有一個人關心我,也沒有一個我關心的人。我連我父母的面貌也記不起來。二小姐,你想我怎麼能夠打起精神做事?我又為哪個人發奮努力?其實我從前也有過一些計劃,然而一到預備實行就大碰釘子。現在又太晏了。我恐怕我已經得了肺病,我可以說是一個廢物。我活下去還有——」

  外面忽然起了兩三聲咳嗽,一個熟習的腳步聲在窗下走過,鞋底依呀地響著。劍雲驚覺地閉了嘴。淑英也抬起頭去看窗戶。但是聲音漸漸地去遠了。淑英低聲自語道:「爹回來了,」便把面前攤開的書本闔上。劍雲立刻把未完的話咽住了。

  淑英看見他不再說話,便苦澀地一笑,柔聲說:「陳先生,我想不到你受過那麼多的苦。我以為我自己就已經是很不幸的了。不過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做什麼?你的身體的確不大好,你應當好好保養。以後你說不定會遇到好的機會。我會對大哥、二哥他們說,要他們給你幫忙。你寬寬心罷。你看,現在連我也不像從前那樣了。」她的眼光憐惜地望著他,好像在說:你就聽從我的話罷。

  劍雲十分激動。這樣的眼光和這樣的話把他的心完全征服了。他感動地、甚至帶了崇敬的感情喚了一聲「二小姐」,接著哽咽地說:「你的話我永遠不會忘記。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

  劍雲還沒有沒完話,卻看見翠環慌慌張張地跑進來,他便住了口。翠環小心地低聲催促淑英道:「二小姐,老爺回來了,你快去。」淑英連忙站起來。

  劍雲也不顧臉上的淚痕,驚惶地問翠環道:「有什麼事情?你這樣著急。」

  「沒有什麼事情。我怕老爺回來看不見二小姐,會發脾氣。老爺今天打牌輸了錢,人好像不大高興,」翠環帶了一點焦慮地答道。

  「好,我們走罷,」淑英無精打采地說。她又對劍雲說:「陳先生,你再坐一會兒罷。」

  「是的,我在這兒等覺民回來,」劍雲欠身答道。

  「陳先生,你還這樣客氣,」淑英微微含笑說。她便跟著翠環走出去了。

  淑英進了克明的房間。克明正翹起二郎腿坐在沙發上。一隻手捧著水煙袋,另一隻手拿著紙撚子,在嘴邊吹。淑英走到克明面前請一個安,溫和地說:「爹,你回來了。」克明點了點頭。他吹燃紙撚子抽了一袋煙,把煙灰吹去了,然後責備地說了一句:「我回來這一陣,你才來看我。」

  「我在讀書,不曉得爹回來了,」淑英低下頭分辯道。

  「真的,二女近來很用功,晚上還在讀英文,」張氏解圍似地插嘴說。

  「哦,」克明吐出這個聲音。他又抽了一袋煙,便皺著眉頭正色地說道:「二女一個女子讀英文有什麼用?她只要把字練好一點就不錯了。我看她以後盡可不必跟著劍雲讀英文。二女年紀也不小了。劍雲也很年輕。他們兩個常常在一起也不像話。今天四弟還向我提起過,那回二女她們去逛公園也有劍雲在裡頭。這種事情如果傳到陳克家耳朵裡去,他還會笑我沒有家教。」

  「這倒不至於。劍雲是我們家裡的親戚,他這個人又很懂規矩、很知禮節。二女我也相信得過。年輕人高興用功倒是很難得的事情。四弟怎麼會有這種古怪想頭?」張氏看見淑英垂著頭兩眼含淚的樣子,心裡不忍,便替淑英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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