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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第二十五章

  《夜未央》的演出延期兩次,後來終於在萬春茶園裡連演了三天,那已經是陽曆八月下旬的事了。

  覺新被覺民邀去看了《夜未央》。這個戲使他十分感動。

  每一次閉幕的時候,他也跟著別人熱烈地拍掌。可是他回到家裡他的心又漸漸地冷下去了。好像一池死水被人投了一塊石子進去,於是水花四濺,動盪了一陣,後來波紋逐漸消散,依舊剩下一池死水。

  覺新看完夜戲,回到家裡去見周氏。周氏便告訴他:這天傍晚周老太太打發人來請他,說是蕙生病,要他去商量請醫生的事。這個消息像一個霹靂把《夜未央》在覺新的腦子裡留下的影響完全震散了。他非常著急。這時已經打過二更,他不便到周家去。他不知道蕙的病究竟是輕是重,有無危險。

  然而單從要他去商量請醫生一事看來,他認為蕙的病勢一定不輕,所以伯濤不能夠作主。這樣一想,他越發不能使自己的心安靜了。但是在周氏面前他又不願意洩露自己的隱秘的感情,不得不做出鎮靜的樣子。

  覺新一夜不曾閉眼。他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思潮起落個不停。他想起了許多被忘卻的舊事,他又想到那幾個死去的人。他愈想愈覺得不安。後來天開始發白了,他才感到疲倦,迷迷糊糊地睡去。他睡到早晨九點多鐘,起床後匆匆洗過臉,又見過周氏,便坐轎子到周家去。

  周老太太看見覺新,便露出喜色地說:「大少爺,我曉得你今早晨會來的。昨天不湊巧,你不在家。我又怕周貴沒有說清楚。」覺新向眾人行過禮後,坐下來,問起蕙的病狀。

  「不曉得是怎樣起病的。到昨天姑少爺才打發人來請我去。蕙兒真可憐,人瘦得多了。她頭痛、發燒、氣喘、咳嗽、腰腹疼痛,這許多病她那樣的身體怎麼受得了?她病了三四天,我們才曉得。姑少爺每天請了羅敬亭來看,吃了好幾付藥,都不見效。後來又請王雲伯,他的藥也不中用。我看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所以回來同媽商量。蕙兒的父親也沒有主意。媽說還是請大少爺來問問看,看大少爺有什麼主意,」陳氏焦慮地敘述道。她帶著求助的眼光望著覺新,急切地等候他的回答。

  覺新皺起眉頭沉吟半晌,便毅然答道:「我看還是請西醫好。蕙表妹又有喜,比不得尋常人,大意不得。」周伯濤忽然在旁邊插嘴說:「恐怕鄭家不肯。」其實不僅是鄭家不肯,他自己便是一個反對西醫的人。

  「把西醫請去看看也不要緊,」覺新堅持道,「如果伯雄不贊成,至多不吃西醫的藥就是了。西醫看病素來很仔細。多一個人仔細看過也可以放心一點。」

  「大少爺的話很有道理,那麼我們就打發人去請西醫,」周老太太素來相信覺新,便贊成他的主張。陳氏自然也無異議。

  「我看請西醫不大妥當,西醫治內病不行,」周伯濤始終不贊成請西醫,不過他看見覺新再三提議,又聽見他的母親說了那兩句話,他不便明白反對,只好懷疑地說。

  「那麼你想個更好的辦法出來,我也就不管了。這回事情全是你弄糟的。蕙兒的命就會斷送在你的手裡。」周老太太聽見伯濤的話,只覺得氣往上沖,還有那積壓在她心上的多日的氣憤在刺激她,她再也忍耐不住,便沉下臉厲聲責斥道。

  周伯濤從沒有看見周老太太這樣發過脾氣,以前總是她遇事將就他。蕙的命運似乎就捏在他一個人的手裡。是他一個人堅持著把蕙送到鄭家去的。沒有人敢違拗他的意志,所以他能夠堅持到底。但是現在他的母親居然發出了反抗的呼聲。她這樣一表示,倒使伯濤軟化了。他碰了一個釘子,一聲不響地站起來,悄悄地走出房去了。

  「他走了也好。橫豎他管不好的,」周老太太賭氣地說。

  「是,」覺新恭敬地應道。陳氏和徐氏畏怯地望著周老太太不敢作聲。婢女翠鳳垂著手站在周老太太的椅子背後。芸和枚少爺悄然坐在一個角裡。芸始終不說話,不過她聽見周老太太責備伯濤,卻暗暗地高興,仿佛替蕙出了一口氣。

  「大少爺,請一趟西醫,脈禮要多少?」周老太太看見伯濤默默地走開,也就漸漸地消了怒氣,溫和地問道。

  「出診一趟是六塊錢,」覺新答道。他看見周老太太請西醫的意志很堅決,便又自告奮勇地說:「外婆要請,我去請就是了。我認得祝醫官,我去請方便一點。」

  「那不敢當,」周老太太客氣地推辭道,但是她馬上又改正地說:「大少爺,你去一趟也好。就請你陪醫生到你蕙表妹那兒去。脈禮你帶去罷。鄭家不會出這筆錢的。」她不讓覺新說話,又吩咐陳氏道:「少奶奶,你去拿六塊錢給大少爺,難為他費心去一趟。」

  「外婆不必客氣,辦這點小事情是應該的。錢我可以先墊出來,」覺新欠身答道。陳氏已經走出了房間。他只得等她回來,從她手裡接過錢,才匆匆地告辭出去。

  周伯濤在廂房裡聽見腳步聲和說話聲,知道覺新要走了,便出來送他。陳氏、徐氏們陪覺新走到左廂房窗下,看見伯濤出來,便站住讓伯濤把覺新送出去。枚少爺膽怯地跟在後面。他們走到大廳上,覺新快要上轎了,伯濤忽然囁嚅地對他說:「明軒,今天又要累你跑一趟,真是抱歉之至。不過醫生請去,如果鄭家不願意,你最好就早點打發他走,免得鄭家不高興。伯雄父子對於舊學造詣很深。他們不喜歡西醫也是理所當然。」

  明軒是覺新的號,伯濤平時喜歡跟著周老太太叫覺新做「大少爺」,稱「明軒」的時候不多。這番話似乎是他想了許久才說出來的。

  覺新聽見這些不入耳的話,不覺皺了皺眉頭,敷衍地說了兩聲「是」。他無意地抬起眼睛看了看枚少爺,那個年輕人俯下頭用手掩著嘴低聲咳嗽。他痛苦地想道:「居然有這樣的父親。」便逃避似地跨進轎子走了。

  覺新到了平安橋醫院,才知道祝醫官被一個姓丁的師長請到簡陽看病去了。另一個任醫官在那裡。覺新以前也見過這個瘦長的法國人,便把他請了去。

  周伯濤已經派周貴到鄭家去通知過了。因此覺新陪了任醫官同去時並不使鄭家的人驚訝。國光讓他們在客廳裡坐了片刻等裡面預備好了,然後請他們進蕙的房間去。

  蕙躺在床上,身上蓋了一床薄被,臉上未施脂粉,顯得十分黃瘦。覺新走到床前,親切地喚了一聲「蕙表妹」。蕙不轉眼地望著他,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大表哥,你好。」淚水立刻從眼眶裡迸了出來。她連忙把臉掉向裡面去,不給他看見。覺新覺得一陣心酸,但極力忍住,裝出笑容跟任醫官、國光兩人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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