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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那麼也就沒有別的法子了,」覺新失望地說。

  「其實姐姐也太懦弱。姐姐又不是賣給他們鄭家的。看親戚,走人戶也是常事。這也要聽他的話。」芸忿懣不平地說。

  「芸表妹,你留心過沒有?你姐姐近來很憔悴,常常乾咳,好像有病似的,」覺新忽然帶著嚴肅的表情低聲問道。

  「大表哥,你是不是說姐姐有肺病?」芸驚恐地失聲問道。

  「也許還不至於。不過她平日應當高興一點才行,心境是很重要的,」覺新擔心地答道。

  「姐姐在他們家裡哪兒還會高興?只要不被他們一家人氣死就算是天保佑了。姐姐的心境我是曉得的。」

  「然而我們總要想個法子才好。現在沒有肺病,將來也難保不會有。她應當好生將息。芸表妹,你多勸勸她也是好的。」

  「唉,單是空口勸人,有什麼好處?如果我處在姐姐那樣的境地,我也很難強為歡笑。何況姐姐又是生就多愁善感的。」蕙的聲音突然在房門口響起來。她走進來就問道:「你們在說我做什麼?」

  「我們並沒有說到你,」覺新連忙抵賴道。他又問:「蕙表妹,你沒有打牌了?」

  「我聽不慣他那種嘰哩咕嚕,我交給媽去打了,」蕙埋下頭遲疑半晌才低聲答道。

  「姐姐,我看你也有點累了,多歇一會兒也好,」芸知道蕙心裡煩惱,便親熱地安慰道。「我跟大表哥正談到你。大表哥喊我勸你好生將息……」

  蕙苦澀地一笑,含著深情地看了覺新一眼,感謝地說:「多謝大表哥關心。」

  過後她又埋下頭說:「剛才他那種話請大表哥不要介意。他本來是那種人,大表哥自然不會跟他一般見識。」

  覺新微微一笑,但是這笑容掩蓋不了他的痛苦的表情。他說:「蕙表妹,你怎麼跟我客氣起來了?你想我難道會為那種小事情生氣?」

  「我也曉得的,不過那種話連我聽見也厭惡,」蕙忽然嗚咽地說。

  「姐姐,你不要這樣。你現在就這樣愛傷心,以後怎麼過日子?」芸愛惜地勸道。她站起來走到蕙的身邊,摸出手帕給蕙揩眼淚。

  「二妹,我哪兒還敢想到以後的事?我有許多話不敢在婆婆同媽面前說,怕她們聽見了徒然惹起她們傷心,」蕙忍住淚悲聲說。「我這兩三次回來,在她們面前總是勉強做出高興的神氣。可是他偏偏要說那種話,做出那種討人嫌的樣子,叫人忍受不住。他剛才得罪了大表哥,幸虧大表哥不計較。要是換了像他那樣的人,就會生氣了。」

  「蕙表妹,這種事情還提它做什麼?」覺新勉強做出平靜的聲音打岔道。「我倒有一件正經事跟你商量。二妹、三妹、還有琴妹,她們要我做代表,請你哪天到我們家裡去耍。你自從出閣以後,只到我們家裡去過一次,還是同你姑少爺一起去的。她們沒有機會同你多談話,很想念你。」

  蕙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她柔聲問道:「二表妹她們怎樣了?多謝她們還記得起我。她們都好罷。想起她們,我就好像在做夢。我一定會去的。不過……」她皺起眉頭停了一下,才接下去說:「不過要看他什麼時候高興讓我去。不然他發起脾氣來我真害怕。」

  「二妹、琴妹她們都好,」覺新剛說了這句話,芸就開口了。

  「人家請的是你,又不是請姐夫,做什麼要等他高興?」芸氣惱地插嘴道:她早在蕙的身邊一個春凳上坐了下來。

  「唉,二妹,你不曉得他是那種世間少有的古怪人。」蕙歎了一口氣,訴苦道。「不過他還比我那兩位公公婆婆好一點。他們的花樣更多。東一種規矩、西一種規矩,好像遍地都是刀山,叫我寸步難行。他們家裡不請個好廚子,有客來總要我去做菜。從前是婆婆做。她說接了媳婦應當媳婦來做,如今該當她享福……」

  她搖搖頭哽咽地說:「我說過不要說,現在又說了這些。話橫豎說不完的。你們就忘了我這個苦命人罷。我實在——」

  這時楊嫂突然走進房來。她沒有聽清楚蕙的話,也不曾注意到蕙的臉上的表情,她揭起門簾便慌忙地大聲說:「大小姐,姑少爺喊你立刻就去。」

  蕙聽見這話便在中途住了嘴。她並不站起來,卻默默地用手帕揩眼淚。

  「楊嫂,什麼事情?」芸抬起頭悄然問道。

  「什麼事?他輸了錢心裡不高興,故意折磨人。倘若大小姐不去,他說不定會當著許多人面前發脾氣。大小姐不曉得是哪一輩子的冤孽,才碰到這種怪物。」楊嫂咬牙切齒地咒駡道。她忽然注意到蕙在揩眼淚,連忙走到蕙的身邊,吃驚地問道:「大小姐,你什麼事情傷心?」

  「我沒有傷心,」蕙取開手帕,搖搖頭說。

  楊嫂不相信,驚疑地望著蕙。芸卻在旁邊說:「楊嫂,你好好地陪大小姐去罷。」她一面向楊嫂努嘴示意,一面俯著身子在蕙的耳邊說:「姐姐,你去了再來,我們在這兒等你。」蕙長歎一聲,站起來,默默地跟著楊嫂走了。

  芸和覺新悲痛地望著蕙的背影消失在門檻外面。房裡只剩下他們兩人。他們癡癡地望著門簾,過了好一會兒工夫,芸忽然悔恨地說:「只恨我不是一個男子。」芸只說了這一句簡單的話。但是覺新已經明白她的意思了。不過他想得更多。他以為芸在諷刺他。他想:我不是一個男子嗎?我除了束手看著她受罪外,還能夠做什麼事情呢?

  他開始憎厭自己,為自己感到羞慚了。他再不敢正眼看芸,害怕會遇到責備的眼光。其實芸絲毫沒有責備他、諷刺他的心思。

  過了一會兒覺新卸責似地搭訕問道:「蕙表妹的事情大舅曉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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