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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夜未央》決定在暑假中演出。離現在不過一個多月。所以我們應該趕快排演,前天已經開始背臺詞了。以後規定每隔一天晚上練習一次,在存仁或惠如的家裡。我決定扮演銀行家,這個腳色不大重要,倒容易演。這兩天在社裡常常聽見各種古怪的話聲。大家都在背詞。京士扮警長。他時時做出摸鬍鬚的樣子,躊躇滿志地說:不要忙,不要忙,……慢慢來,或者發怒地罵道:這個畜生豈有此理。扮革命黨人樺西裡的惠如沉著臉苦惱地說:那許多人他們的血是一滴一滴的零碎流。最有趣的是扮看門人桑永的叔咸和扮女僕馬霞的汪雍時常調笑,叔咸帶著傻氣地問道:如果沒有亞歷山大第一,那第二第三兩位又從何而來?汪雍尖聲笑答道:你這話很不錯。他後來又撒嬌地說:如果我不放你去呢?惹得我們大家都笑了。今晚上在存仁家裡排演第一幕,我預備去看……」

  過了幾天,覺民又給覺慧寫信:「你問琴為什麼最近不給你寫信。她近來實在太忙,她剛剛考完畢業考試。她說過幾天一定有信給你。你問起她畢業以後的計劃。她現在還沒有什麼確定的計劃。外專不開放女禁,她也就沒有別的學校可讀。她未始不想到下面去讀書,不過目前還有一些困難,我們的意思是等我畢業以後,我們兩個一路到上海或北京去。我們在這裡也還可以做一點事情。所以我們都不急於想走。等一年也不要緊。琴畢業後很有空。她答應以後常到我們家來幫助二妹學習各科知識。這對於二妹很有益處。我們決定要等二妹的事情辦妥了,才離開這裡。不然,我們一走,二妹的事情就不會有什麼辦法。我說過我決不能夠讓二妹做一個不必要的犧牲品。我近來把舊的《新青年》、《新潮》等等雜誌都拿給她看,要把反抗的思想慢慢地灌輸一點進她的頭腦裡。」

  今天晚上我們在惠如家裡排演《夜未央》第二幕。

  我扮銀行家,臺詞並不多,很容易記。我覺得我演得還不差。當我歎息地說:這倒楣的錢累著人時,我的確很激動,好像我自己真是一個銀行家,眼睜睜望著別人去就義,自己卻只能夠做點小事情。我和葛勒高把計劃談定以後,便匆匆退了常再沒有我的戲了。我卻留在那裡看他們排演。後來該阿姨媽出場了,阿姨媽也是京士扮的。你一定還記得他,他今年三十七歲,年紀比我們都大,做事情興致不淺。他對這次演劇十分熱心,一個人擔任兩個腳色。他裝扮那個打掃房間的老太婆,彎著腰走路,裝得很像。最後是樺西裡和安娥兩個人的戲。

  惠如和陳遲仔細地演著。惠如很沉著,而且暗含著滿腹的熱情,的確像一個英雄。陳遲經過了一番勤苦的練習,他的成績也很好。他做得很細膩,當他柔情地撫著惠如的頭親密地喚著我心愛的癡兒時,這應該是很滑稽的景象,因為他仍舊穿著學生服。但是我們都忍住了笑,我們的注意被動人的劇情和真實的表演吸引去了。我們有了這樣兩個主角,我相信我們的戲一定可以成功。後天排第三幕。第三幕內容有些改動。我們找不到那許多女角,所以把劇本刪改了一點。

  後來覺民又寫信給覺慧報告關於演戲的事:「昨天是星期日,我們在惠如家裡舉行《夜未央》的服裝排演。我們大家整整忙了一天,總算把三幕劇排完了。大家覺得相當滿意。惠如的姊姊也很高興,時常叫女傭拿水拿紙煙來,又給我們預備了不少的點心。惠如們新搬了家,是他們一家親戚的房子,有一間寬大的客廳,還有幾間小屋,對於我們非常方便。我們都化了裝。

  「男角穿的洋服是大家向各處奔走借來的,但是我們也做了兩三套材料不好的洋裝。女角穿的全是中裝,一部分是按照演員的身材定做的,一部分卻是舊有的衣服,從前演戲時用過的,汪雍和還如都有一兩件。我出場的時候很少,看戲的時候倒多,還做一點打雜的事情。琴也來過,她只看到第二幕便走了。(寫到這裡我倒想起了,她考完後曾經給你寫過一封長信,裡面還說到她畢業後我們熱鬧地聚了幾天,算是慶祝她畢業。她的信裡描寫得很詳盡,我便不另寫了。她那封信你現在接到沒有?)

  「琴很讚美陳遲的化裝和表演。她說,他很能表現女性的溫柔,又能表現安娥的含蓄的熱情。當第二幕裡他和扮樺西裡的惠如表演愛情與義務衝突的悲劇時,和第三幕裡他揩著眼淚高呼向前進。向前進。時,我們都屏住了呼吸靜靜注視著。我們忘記了是在看戲。我們仿佛也在參加那爭自由的鬥爭。陳遲和惠如的確演得很好,連我們也感動了。我相信這次我們演戲一定會得到大成功。

  「陳遲第一次改演女角,會有這樣的成績(他演得比誰都好。),這倒是我們大家想不到的。排演完了,我們大家都恭維他,稱他做活安娥.他很得意。不過我總覺得男人扮女角是不合理的。我相信倘使讓琴來演安娥,她一定比陳遲好得多。但是在我們目前這種環境裡男女合演是不可能的,而且縱使可能,琴也不便登合。從這一點看來我覺得我們這個社會進步得太慢了。

  「這個劇本演出來,一定可以感動不少的人。我要設法把二妹也請去看戲,還要請大哥去看。大哥並不贊成我演戲,不過他看了也不會說什麼話,更不會告訴三叔,因為他要是這樣做也不過給他自己添麻煩……」

  覺民還向覺慧敘述關於覺新的事:「大哥近來總是愁眉不展,整天長籲短歎。最近他好像要得神經病了。四嬸那次鬧過以後不多久,有一天晚上已經打過三更,電燈也熄了,他一個人忽然跑到大廳上他的轎子裡面坐起來。他一聲不響地坐了許久,用一根棍子把轎簾上的玻璃都打碎了。媽叫我去勸他。他卻只對我搖搖頭說:二弟,我不想活了。我要死。我死了大家都會高興的。後來我費了許多唇舌,才把他說動了。他慢慢地走下轎來,垂頭喪氣地回到房裡去。我又勸了他一陣,他才肯安靜地睡覺。以後他就沒有再做這樣的事情。不過我時時擔心他會去做的。」

  昨天晚上打過三更,我正預備睡覺,大哥忽然到我的房裡來。我看見他愁容滿面,問他有什麼事情。他說他為田地的事情著急得很。他告訴我,今年鄉下不太平,駐軍動不動就征糧徵稅,連十幾年以後的糧稅都徵收過了。加以從四月以來下雨很多,外州縣有些地方發生了水災。新繁、彭縣、新都、郫縣、溫江等處都有被水沖沒田地、房產、人口之說,而以新繁等縣為最厲害。聽說,被災田地有一兩萬畝,人口有一千多家。前些日子已經派劉升到溫江去查看我們的田產有無被淹的事情,到現在還沒有回來。郫縣的佃客昨天來報告,蒸嘗帳上的田被淹沒了。所以他很焦慮。我們這一房的田地大都在溫江、新繁一帶,要是有一半被水淹沒,那就糟了。

  我勸他不要為這種事情焦急,暫且等劉升回來再說。橫豎家裡的產業不算十分少,即使大半田地淹沒,我們也不會破產。他後來也覺得我的話有點道理,便不再像先前那樣悲觀了,他答應早點睡覺。但是我半夜醒來還聽見他輕聲咳嗽。今天我問他,才知道他昨晚到三點鐘才睡熟。這樣的事情本來值不得大哥操心。他什麼事情都愛管。蒸嘗帳是各房共有的,而且又只用在祭祀掃墓上面。沒有錢,也可以少浪費一點。

  至於各房的產業除了田地外,還有省城裡的房屋和公司、銀行股票等等。我們這一家人又不是專門靠田產活命,何苦這樣焦急。三叔當律師每月收入不少。現在四叔在他的事務所裡幫點忙,也有一點收入。只有五叔一房是有出無進,揮金如土,但也用不著大哥操心。可見有錢人真是沒有辦法,連大哥也是這樣。他這樣下去,我很為他的身體擔心……其實我倒想若是我們這一大家人真的有機會破產,大家靠自己勞力生活,不再做靠田租、房租吃飯的寄生蟲,我們也許會過得更快樂,不會像現在這樣互相傾軋、陷害、爭鬥的。老實說這種封建大家庭的生活我過得厭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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