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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覺民正要往裡面走去,卻被覺群趕上抓住了。覺群帶著哭聲說:「好,二哥,你打我,我去告大媽去。」但是覺群並不照自己所說到裡面去,卻依舊纏住覺民不肯放他走。

  覺民氣得沒有辦法,他不再想前顧後地思索了。他大聲教訓道:「說打你就打你,看你以後還怕不怕。」他抓住覺群,真的伸出手去在覺群的屁股上打了兩下。他打得並不重,覺群卻哇哇地大哭起來,一面嚷道:「二哥打我。」一面去咬覺民的手。覺民的手被咬了一口,他覺得一下痛,便用力一推。

  覺群退開了,就靠著一乘轎子傷心地哭罵著。覺民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一下,看了看手上的傷痕,氣略略平了一點。他還來不及走進拐門裡面,就看見一乘轎子在大廳上放下了。這是克安的轎子,趙升跟著轎子跑上大廳,打起了轎簾,王氏從裡面走出來。

  覺群看見自己的母親回來,知道有了護身符,可以不怕覺民了,便故意哭得更加響亮。王氏一下轎,覺世就去報告:「媽,二哥打五哥,把五哥打哭了。」

  覺民聽見覺世的話,恐怕會引起王氏的誤會,便走過去對王氏說了幾句解釋的話,把事情的原委大略地敘述了一番。

  王氏不回答覺民的話,她把眉毛一橫,眼睛一瞪,走到覺群面前,一手牽著覺群,另一隻手就在覺群的臉頰上打下去。她用勁地打著,打得覺群像殺豬一般地哭喊。覺民在旁邊現出一點窘態。他也覺得王氏打得太重了。但是他又不便勸阻她。

  他正在思索有什麼解圍的辦法,王氏忽然咬牙切齒地罵覺群道:「你好好地不在裡面耍,哪個喊你去碰人家?人家丫頭也很高貴。你惹得起嗎?你該挨打。你該挨打。你挨了打悄悄地滾回去就是了。還在大廳上哭什麼?你真是一個不長進的東西。我要把你打死。我生了你,我自己來打死也值得。」

  王氏又舉起手打覺群的臉。覺世看見母親生氣,哥哥挨打,覺得事情不妙,便偷偷地溜走了。覺民聽見王氏的話中有刺,心裡很不高興,但又不便發作,只得按住怒氣,裝做不懂的樣子走進裡面去了。

  覺民進了自己的房間,剛剛坐下,就聽見王氏牽了抽泣著的覺群嘴裡嘰哩咕嚕地走過他的窗下。他本來想靜下心預備第二天的功課。然而一陣煩躁的感覺把他的心攪亂了。王氏那張擦得又紅又白的方臉在他的眼前一晃一晃地擺動,兩隻金魚眼含了惡意地瞪著他。她那幾句話又在他的耳邊擦來擦去。他忍不住自語道:「管她的,我做什麼害怕她。」

  他又埋下頭去看書。可是他的思想依然停滯在那些事情上面。他讀完了一頁書,卻不知道那一頁說些什麼。他讀到下句,就忘了上句。他想:「我平日很能夠管制自己,怎麼就為一件小事情這樣生氣?我不應該跟她一般見識。」

  他勉強一笑,覺得自己方才有點傻。他以為自己不會再去想那件事情了,便安心地讀書。他專心地讀了一頁,可是結果他仍舊不明白那一頁的意義,就跟不曾讀過一樣。他生氣了,便闔了書站起來。

  王氏的話馬上又來到他的心頭。他憎厭地把頭一遙但是大廳上的情景又在他的眼前出現了。他煩躁地在房裡走來走去。

  他的思想也愈走愈遠,許多不愉快的事情都來同他糾纏。他仿佛走入了一個迷宮,不知道什麼地方才有出路。

  「二哥,二哥。」淑華的聲音突然在房門口響了。淑華張惶地走進來,望著他,說了一句:「媽喊你去。」半晌接不下去。

  「什麼事請?你這樣著急?」覺民覺得奇怪,故意哂笑地問道。

  「四嬸牽了五弟來找媽,說你把五弟打傷了,要媽來作主。媽同大哥給五弟擦了藥,賠了不是。她還不肯干休。現在她還在媽屋裡,媽要你就去,」淑華喘著氣斷續地說。

  「我打傷五弟?我不過打了他兩下,哪兒會打傷他?」覺民驚疑地說。他還不大相信淑華的話。

  「五弟臉都打腫了,你的手也太重一點,又惹出這種是非來,」淑華抱怨道。她覺得事情有點嚴重,替覺民擔心,不知道這件事情會有什麼樣的結局。

  「五弟臉腫了?我根本就沒有打他的臉。我們快去看,就會明白的。」覺民有點明白了。他想這一定是王氏做好的圈套,便極力壓住他那逐漸上升的憤慨,急急走出房去。

  覺民進了周氏的房間。他看見周氏坐在書桌前一個凳子上。覺新站在周氏旁邊,背靠了書桌站著。王氏坐在連二櫃前茶几旁邊一把椅子上。覺群就站在王氏面前,身子緊緊靠著王氏的膝頭。綺霞畏怯地立在屋角。

  「二弟,你看你把五弟打成這個樣子。你這樣大了,一天還惹事生非。」覺新看見覺民進來便板起面孔責備道。

  覺民還來不及回答,王氏便接著對周氏訴苦道:「大嫂,我的兒子裡頭只有五兒最聰明,現在給二侄打得成這個樣子。萬一有什麼好歹,將來喊我靠哪個?」

  「有什麼好歹?挨兩下打,也打不死的。」覺民冷笑道。

  「我在跟你媽說話,哪個喊你來插嘴。」王氏忽然把金魚眼大大地一睜,厲聲罵道。「你打了人,還有理?」

  「我根本就沒有打五弟的臉,是四嬸自己打的。」覺民理直氣壯地頂撞道。他抄著手站在門口。

  「老二,你不要說話,」周氏攔阻覺民說。過後她又敷衍王氏道:「四弟妹,你不要生氣,有話慢慢商量,說清楚了,喊老二給你賠禮就是了。」她沒有確定的主張,她不便責備覺民,又不好得罪王氏。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弄不清楚,而且她也無法弄清楚。她看見王氏和覺民各執一詞,不能斷定誰是誰非。她只希望能夠把王氏勸得氣平,又能夠叫覺民向王氏賠禮,給王氏一個面子,讓王氏和平地回房去,使這件事情早些了結。

  「我自己打的?你胡說。我怎麼忍心打我自己的兒子?你看,你把五兒打成了這個樣子,你還要賴。」王氏用手在茶几上一拍,氣衝衝地說道。

  「我親眼看見四嬸打的。我只打五弟兩下屁股,他的臉我挨都沒有挨到,」覺民也生氣地分辯道。他仍舊抄起手,驕傲地昂著頭。有人在後面拉他的袖子,低聲說:「二少爺,你少說兩句,不要跟她吵,你會吃虧的。」他知道這是黃媽,正要答話,王氏又嚷起來了。

  「我打的?哪個狗打的。」王氏看見覺民態度強硬,而且一口咬定覺群的臉是她打腫的,周氏和覺新在旁邊觀望,並不干涉覺民,她覺得事情並不如她所想像的那樣順利,她著急起來,急不擇言地說。

  「好,哪個狗打的,四嬸去問狗好了。我還要回屋去讀書,」覺民冷笑一聲,說了這兩句話。他打算回房去。

  「二弟,你不要就走,」覺新連忙阻止道。他的臉色很難看,眼睛裡射出來祈求的眼光,他好像要對覺民說:「二弟,你就讓步,給四嬸賠個禮罷。」覺民轉過身把覺新的眼睛看了一會兒。他知道那眼光裡包含的意義。他有點憐憫覺新,但是覺新的要求激怒了他,觸犯了他的正義感。事實究竟是事實。他的手並沒有挨過覺群的臉頰。覺群的臉明明是王氏自己打腫的,她卻把責任推到他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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