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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四妹,怎麼今天沒有看見你出來?你躲在屋裡頭做什麼?」淑華看見淑貞坐下了,不等她說話,便問道。

  淑貞沒有回答,臉上的笑容立刻消散了。淑英注意地看她的臉,才看見她的眼睛有點發腫,知道她今天一定哭過了,便愛憐地抓住她的一隻手,溫和地在她的耳邊低聲問道:「五嬸又罵你嗎?」淑貞默默地點著頭。

  「你忍住,你不要難過,免得給人家知道,事情過了就算完了,」淑英關心地囑咐道。

  「我曉得。」淑貞低聲應道。

  「你們嘰哩咕嚕在說些什麼?」淑華看見她們兩人在低聲講話便好奇地插嘴問道。

  「沒有說什麼。我不過隨便問四妹一句話,」淑英勉強笑答道。

  「奇怪。為什麼你們大家都不說話?」淑華忽然又問道。

  「你們大家好像都是愁眉不展的。究竟心裡有什麼事情?」

  「只有你一個人整天高興。」淑貞翹著嘴,賭氣地說。

  「不錯,三表妹隨時都是樂觀的。」芸稱讚地說。

  「三表妹,你這種性情真值得人羡慕,我只要能有一兩分也就好了,」蕙兩眼水汪汪地望著淑華說。

  「蕙表姐,你說客氣話,我的性情有什麼希奇。人家總說我是冒失鬼,他們說做小姐的應該沉靜一點,」淑華爽直地說。

  「沉靜點?」蕙痛苦地、疑惑地低聲念道。過後她忍受地、歎息地說:「我也算是很沉靜了。」她的臉色突然變成了慘白。

  淑英不敢看蕙的臉色,便埋下頭,緊緊地捏著淑貞的右手,淑貞就把半個身子倚在淑英的胸前。芸氣憤似地站起來,走了好幾步,忽然仰起頭去望天空。深藍色的天幕上有幾片白雲在慢慢地移動。

  十幾隻白鴿飛過她的頭上。哨子貫滿了風,嘹亮地響起來。白雲被風吹散了,留下一個平靜的海水似的藍天。周圍異常安靜。沒有什麼不悅耳的聲音來攪亂她的思想。她本來應該安閒地享受這一切自然的美景,但是她卻不平地想起來了:「做一個女子為什麼就必須出嫁?」這只是思想,芸還不敢用話把它表現出來。然而淑華在一邊忿怒地說了:「我真不懂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應該出嫁。」她說的正是芸想說的話。

  蕙側頭看淑華,有點驚奇淑華為什麼說出這樣的話,她接著無可如何地說:「總之,做女子命是很苦的。」

  「也不能這樣說。我不相信女子就該受苦。」淑華氣惱地分辯道,她把頭一揚,本來搭在她的肩上的辮子便飄到腦後垂下了。

  綺霞早把茶斟好放到她們的面前,看見她們都不喝茶,談話也沒有興致,便帶笑地打岔說:「蕙小姐,芸小姐,你們都不吃茶?茶都快冷了。」

  「啊,我倒忘了,」蕙勉強笑答道,便端起茶杯飲了兩口。

  淑華卻一口氣喝幹了一杯。

  「芸小姐,你吃杯茶罷,」綺霞笑吟吟地望著芸說。她端起杯子打算給芸送去。

  「我自己來,」芸客氣地說。她走過去接了茶杯拿在手裡。

  她喝了一口茶,又仰起頭去望天。鴿子飛得高高的。藍天裡只出現了十幾個白點。兩三堆灰白雲橫著像遠山。她小聲地念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她只念了兩句,又舉杯把茶喝盡,然後將茶杯遞還給綺霞。她走過蕙的身邊,溫柔地看了看蕙,她的臉上露出微笑,說道:「我贊成三表妹的話。我們固然比不上他們男子家。然而我們也是一個人。為什麼就單單該我們女子受苦?」

  蕙歎了一口氣,身子略略向後仰,伸了右手用她的長指甲把垂下來的鬢角挑到耳邊。她淡淡地說:「唉,話自然也有道理。可是單說空話又有什麼用?」她又把頭俯下去。但是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便側起頭看了淑英一眼。

  淑英正呆呆地望著草地,似乎在思索什麼。蕙同情地、還多少帶了點悲戚地對淑英說:「我是來不及了。我是不要緊的。我得過一天算一天。二表妹,你應該想個法子。你不能學我一樣。你該記得大表哥那天晚上說的話。」

  淑英還沒有答話,淑貞本來偎著淑英,這時把臉仰起,快挨到淑英的臉,她親密地、懇求般地喚了一聲「二姐」。她希望淑英聽從蕙的勸告。

  淑英感動地看看淑貞,又看看蕙。父親的發怒的面容突然在她的眼前晃動一下。淚水漸漸地在她的眼睛裡氾濫了,她似乎要傷心地哭一次。但是她沒有哭,她極力忍住,她借用一些思想的力量來控制自己。她這樣地掙扎了一會兒,她的臉上忽然露出來笑容,就像大雨停止以後太陽重現一樣。她堅決地說:「蕙表姐,你放心,我總會想個法子。我一定不照爹的意思帖帖服服地到陳家去。」

  其實這時候她並沒有一個明確的計劃,她看得清楚的就只有那個絕望的步驟——白茫茫的一片湖水。

  「不過你也應該小心才是,」蕙仍舊擔心地提醒淑英道。

  「要設法還是早些設法好。晏了時,再有好法子也不能挽回了。事情是一步一步地逼近的。你不及早打算,事到臨頭,你也只得由別人播弄了。請你拿我做個前車之鑒。」

  蕙表面上似乎忘記了自己的事情,但是在心裡她卻感到針刺似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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