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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淑英連忙揩去臉上的淚珠,站起來。劍雲看見這情形,知道他們的談話不能夠這樣繼續下去了。但是他直到現在還不曾把他的本意告訴她,他又害怕她以後還會採取那個絕望的步驟。他縱然不能阻止她,他也應該給她一個保證,使她相信還有一個人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來給她幫忙。所以他終於不顧一切急急地對她說:「二小姐,你千萬不要走那條絕路。請你記住,倘使有一天你需要人幫忙,有一個人他願意為你的緣故犧牲一切。」

  他的表情十分懇切。但是他說得快而且聲音低,加以淑英的注意又被淑華的喚聲打岔了,所以淑英終於不曾聽清楚他的含有深意的話而瞭解其意義。但是淑英仍然在暗中深深地感激他的好心,這個劍雲也不曾知道。

  「真討厭。我不得不跟五嬸敷衍幾句,一回頭就找不見你了。二姐,你為什麼不等我?」淑華走過來,帶笑地大聲說,臉紅著,額上滿是汗珠,她正在用手帕揩臉。

  淑英抬起頭憐惜地看了淑華一眼,低聲說了一句:「你何苦跑得這樣,」又把頭埋下去。

  淑華知道淑英又被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壓倒了。她看見劍雲悄然立在假山旁邊,臉色十分蒼白,好像受到了什麼可怕的打擊似的。她想他們兩個人一定交談了一些話,談話的內容她自然不知道。不過劍雲也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且是出名的悲觀派。她以為一定是他的話引動了淑英的哀愁。她無法打破這沉悶的空氣,便故意笑謔地責備劍雲道:「陳先生,你對二姐說了些什麼話?二姐先前明明有說有笑的,現在成了這種樣子。你要是欺負她,我可不依你。」

  劍雲還不曾答話,淑英卻抬起頭插嘴說:「三妹,你不要冤枉人。我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是我不好。我不該向二小姐問這問那,觸動了二小姐的愁思,」劍雲抱歉地接著說。

  「哪兒的話?陳先生,我還應該多謝你開導我,」淑英聽見劍雲的話,頗感激他對她的體貼,便誠懇地說。

  淑華不再讓他們談下去,她想起另一件事情,連忙催促道:「我們快點走,等一會兒五爸他們就會來的,他們要到水閣去打牌。五爸真做得出來,把五嬸和喜兒兩個都帶到花園裡頭耍……」

  「現在應該喊喜姑。」

  「我偏要喊她做喜兒。」淑華氣憤地說,「只有五嬸一個人受得住。四妹真倒楣。原說她跟我們一起到花園裡頭來耍,卻不想碰到五爸他們,給他們留下了,去聽他們說那種無聊話。」

  「五爸平日總不在家,怎麼今天倒有興致到花園裡頭來耍?」劍雲覺得奇怪地說。

  「你不曉得,五爸自從把喜兒收房以後,有時候白天也在家裡。五爸這個人就是愛新鮮。」淑華輕蔑地說。這時她聽見後面響起腳步聲,她回頭一看,見是高忠和文德兩人朝這面走來,便對淑英和劍雲說了一句:「我們快走。」他們動身往水閣那面去了。

  高忠和文德的腳步雖快,但是他們看見淑英姊妹在前面走,不便追上去,只得放慢腳步跟在後面,等著淑英們經過水閣往草坪那面去了,他們才走進水閣裡去安置牌桌。

  淑英和淑華、劍雲兩人在各處走了一轉,身上漸漸發熱,又覺得有點疲倦,後來翠環來找她,她便帶著翠環一道出去了,並且向劍雲告了假,說這晚上不上英文課。

  淑華和劍雲還留在花園裡閒談了一陣。淑華在午飯前便跟著劍雲讀畢了英文課,讓劍雲早早地回家去了。

  晚上周氏從周家回來,淑華去看她,聽見她說起外婆明天要帶蕙表姐、芸表姐來玩。周氏想留蕙、芸兩姊妹多住幾天。她還說:「蕙姑娘的婚期已經擇定,就在下個月初一。外婆這次來順便商量商量蕙姑娘的事情,大舅也要請你去幫忙。」

  這些話是對覺新說的。他卻仿佛沒有聽見,垂著頭沉吟了半晌,才抬起頭說:「幫忙自然是應該的。我盡力去辦就是了。不過我曉得蕙表妹對這樁親事很不情願,聽說新郎人品也不好。想起來我心上又過不去。」

  「唉,這種事情不必提了。這都怪你大舅一個人糊塗。他太狠心了。連外婆也無法可想,只苦了你蕙表妹,」周氏歎息地說。

  「我真不明白。既然蕙表姐、外婆、大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一定要將就大舅一個人?明明曉得子弟不好,硬要把蕙表姐嫁過去,豈不害了她一輩子?」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心裡很氣惱,忍不住插嘴說。

  「現在木已成舟了,」周氏歎息地說,她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全交付給命運,好像她自己並沒有一點責任似的。她覺得心裡略為輕鬆了。

  覺新不說什麼,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淑華不滿意地搖搖頭。她又想起淑英的遭遇,覺得悲憤交集,忍不住咬著牙齒憤恨地說:「我不曉得做父親的為什麼總是這樣心狠?他們一點也不愛惜自家的女兒。這樣不把女兒當作人看待。」

  周氏嗔怪地瞅了淑華一眼,覺新也不理睬她。但是淑華並不覺得自己說錯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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