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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他看不見覺新,在寫字臺前茫然地站了一會兒,正打算進內房去,卻看見覺新從裡面出來,手裡捧了一盒方字和幾本圖畫書。他忍不住同情地叫了一聲:「大哥。」覺新癡呆似地把覺民看了半晌,眼淚一顆一顆地落下來。

  他埋下頭看了看手裡的東西。他覺得眼睛花了:海臣的面龐不住地在他的眼前晃動。

  他又定睛一看,面前什麼也沒有。房間裡只剩著一片淒涼。他搖了搖頭,又聽見覺民的聲音。

  「大哥,你在做什麼?」覺民看見覺新發愣的樣子,便驚惶地問道。

  覺新好像從夢裡驚醒過來似的,他搖頭四顧,忽然把嘴扁,緊緊抱著方字盒與圖畫書,小孩一般地傷心哭起來,一面說:「二弟,我不相信海兒會死,我真不相信。」

  覺民微微地歎了一口氣。他從覺新的手裡拿過方字盒與圖畫書,覺新也並不爭持,就松了手。覺民極力做出安靜的聲音勸道:「大哥,你也應當顧到你自己的身體。海兒究竟只是一個小孩子。況且人死了也不能復活。你再傷心也沒有用。你自己的身體要緊。你近來更瘦了。」

  「你不曉得海兒就是我的性命。他死了,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種日子我再過不下去了。我想還不如死了好,」覺新賭氣似地掙扎說,他又咳起嗽來,一面用手帕在臉頰上、嘴唇邊揩著。

  覺民在旁邊默默地望著。他不能夠幫助他的哥哥,他覺得很痛苦。他把方字盒與圖畫書放在寫字臺上。他的眼光無目的地在房裡各處飄遊,忽然在一張照片上停住了。豐滿的臉龐,矜持的微笑,充滿著善意的眼睛:這是他很熟習的。但是如今她跟他離得很遠了。

  這是一個無可補償的損失,由這個損失他又想到目前的一個損失。一個接連著一個,災禍真如俗話所說的是「不單行」的。他不知道以後還會有什麼樣的災禍。然而他明白所有這些都是由一個人的懦弱的行為所造成的。他同情他哥哥的遭遇。但是他卻不能不責備他哥哥的軟弱。他想說:「這是你自己招來的。」

  但是他還不忍心對覺新說這種話。他只是隨口勸解道:「大哥,你為什麼說出這種話來?你今年才二十幾歲,你自己還很年輕,還可以做出一番事情。你不能夠隨便放棄你的責任。海兒死了,這固然是大不幸的事。我們每個人想起來都很傷心。我們大家平素都很喜歡他。」

  他停頓了一下又說:「但是我們家裡還有別的人,難道就沒有一個人值得你掛念的?難道就沒有一個關心你的?……」

  「你不曉得,」覺新痛苦地打岔道。「二弟,你哪兒曉得我在家裡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你會講道理,但是我叫你設身處地做做我試試看。我整天就沒有快樂過。這樣做人還有什麼趣味?」

  他的眼淚漸漸地止住了。他這時有的不是單純的悲哀,卻又加上了憤怒。他不平似地感覺到:世界是這樣大,為什麼災禍全壓到他一個人的頭上?

  「這全是你自己不好。你自己太軟弱。你處處讓人,處處犧牲自己。結果你究竟得到什麼好處?在這個世界上做人應該硬一點才對,」覺民帶了點抱怨的語氣開導說。

  「你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現在太晏了!」覺新絕望地說,他完全沒有主意了。

  「要做事情沒有什麼晏不晏!現在還來得及!你縱然不能挽救你自己那些損失,但是你還可以救別人,」覺民看見他的話在覺新的心上產生了影響,知道覺新這時心裡彷徨無主,便對覺新說出上面的鼓勵的、點題的話。

  「救人?我又能夠救什麼人呢?」覺新苦惱地自問道,他不明白覺民的用意,還以為覺民在諷刺他。

  「譬如二妹,我們是不是還可以給她想法?」覺民知道時機不可失去,便單刀直入地說。他用嚴肅的眼光望著覺新的臉,害怕覺新會用一句感傷的話把責任輕易地推開。

  「二妹?為什麼要給她想法?」覺新聽見覺民提到淑英,有點莫名其妙,驚疑地問道。

  覺民聽見這句話覺得奇怪,還以為覺新故意逃避。他後來注意到覺新臉上的表情是誠實的,知道覺新一時沒有想到淑英的事情,便明白地說:「就是陳家的親事,你難道就忘記了?」

  這句話提醒了覺新。事情像白日一般明顯地在他的腦子裡展開來。他不僅看見淑英的憂鬱的臉,他還看見另外兩個女人的面龐,一張是淒哀的,一張是豐滿的,但是她們像鮮花一般都在他的眼前枯萎了。好像創痕已經結了疤、又被搔破了似地,他心上的隱痛忽然發作起來。

  接著某一個夜晚翠環在花園裡對他說的話又開始在他的耳邊響起來。現在覺民說的又是同樣的話。似乎許多人都以為他應該給淑英幫忙。他自己平日也不曾忘記淑英的事。他也關心她的命運。他又記起他對淑英和蕙說過的話:他們三個人落在同樣的命運裡面了。他說過她們還太年輕,她們不該跟著他的腳跡走。現在她們真的跟著他的腳跡走了。

  他能夠坐視不救麼?然而他又有什麼辦法援救她們?蕙的婚期至多不出下月,是無可改變的了。她的父親是那樣頑固,母親又是那樣懦弱。他不能夠在這中間盡一點力。他想到那個少女的將來,就仿佛看見她的柳眉鳳眼的瓜子臉逐漸消瘦。他知道這不是幻想,這會成為事實。他不能忍受這個。他在紛亂的思緒中找不到一條出路。他痛惜地失聲說:「蕙表妹的事情是無可挽回的了。」好像這對於他也是一個大的損失。

  覺民料不到覺新會忽然想到蕙的事情上去,但是他聽見提到蕙,他的憤慨倒增加了。

  多看見一個青年的生命橫遭摧殘,只有引起他心裡的怒火。他的年輕的心不能把這種不義的事情白白放過。固然他的性情跟逃到上海去的三弟覺慧的不同,但他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年輕人,對於一個打擊或者一次損失他也會起報復的心。一件一件的事情把他鍛煉得堅強了。他不能夠同舊勢力隨便妥協,坐視新的大錯一個一個地鑄成,而自己暗地裡悲傷流淚。他想:縱然蕙的事情是無可挽回的了,但淑英的命運還是可以設法改變的。他至少還可以幫助淑英,現在時候還不太遲。那麼他為什麼要猶豫呢?

  所以他下了決心說:「二妹的事情是可以設法的。我們應該給她幫忙,不能讓她也走那條路。」

  「是,我們應該給她幫忙。」覺新順口說。過後他忽然醒悟似地問道:「我們怎樣幫忙呢?事情完全是三爸決定的,而且還早得很。」他這時不再是故意推脫,卻是真的沒有主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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