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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覺民更瞭解琴,他順著琴的口氣說:「琴妹,你的意思很對。祝醫官來,海兒的病一定會好。我們還是談別的事情。這期週報你應該寫篇稿子,你現在也是編輯了。」他看見琴和淑英姊妹都離開了座位,便也站起來。他一面談話,一面陪她們走出去。

  「我近來感觸太多,不曉得寫什麼好。你知道我本來不大會寫文章,如今心又亂。你替我想想怎麼寫得出?」琴半謙遜半訴苦地說。這時她正從左上房階上走下堂屋前面的石級,走到天井中那段凸出的石板過道上。過道的兩旁放著兩盆羅漢松和四盆夾竹挑。她把眼光在夾竹桃的花苞上停留一下,忽然看見綺霞從外面進來,已經走過覺民的窗下了。她的眼光跟著綺霞的身子移動。

  「綺霞,大少爺走了嗎?」淑華問道。

  「是,」綺霞點了點頭。

  覺民走到琴的身邊,溫和地、鼓舞地輕聲說:「你看,我比從前勇敢多了。你為什麼還說這種話?連你也這樣說,那麼二妹她們又怎樣辦呢?你應該好好地鼓勵她們。還有今天方繼舜他們對你的印象都很好,他們都稱讚你。」

  琴微微動一下肩頭,忽然掉過頭來含有深意地看了覺民一眼。她的眼光所表示的是感激,是欣喜,又是慚愧。她帶了點興奮地說:「我怕我值不得他們稱讚。不過我也想好好地做。你要多多地幫忙我……」

  「唔」,「唔,」使人心驚的怪叫聲忽然又從覺新的房裡飛了出來。琴馬上換了語調煩惱地接下去說:「你聽海兒又在扯風,大表哥……」

  覺民看見她說不下去,便體貼地安慰道:「琴妹,不要怕,海兒的病就會好的。」過後他又加一句:「害病也是很平常的事情。」夜裡祝醫官來了。那個胖大的法國人踏著闊步在石階上走著。響亮的皮鞋聲把幾個房間裡的人都引了出來。許多人懷著希望,帶著好奇心把那人寬大的背影送進覺新的房裡,然後在窗外等待著,好像在等待什麼好的消息。

  覺民正在淑華的房裡跟琴和淑英姊妹談話,聽見綺霞報告祝醫官來了。他一個人走到覺新的房裡去。一種嚴肅而恐怖的空氣籠罩著這個房間。房裡站著寥寥的三四個人,他們望著那個醫生,等待他的吩咐而動作。海臣的衣服已經脫光了,身體顯得很瘦而且很硬,他完全不省人事地躺在祝醫官的懷裡。祝醫官挽起了襯衫的袖口,光著兩隻生毛的膀子,把這個赤裸的小身體放進一個大磁盆裡去,用藥水洗著。

  他洗了一陣,然後捧起來,把身子揩幹,用被單包著放回到床上去。海臣靜靜地躺在床上,像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祝醫官一個人忙著。他從桌上那個大皮包裡取出注射針和血清,把注射針擱進桌上放的消毒器裡煮過了,用鑷子鉗起它來裝置好,又從小玻璃瓶裡吸滿了血清,然後拿了注射針大步走到床前,使海臣側臥著,用熟練的手腕把針頭向海臣的腰椎骨縫間刺進去。

  覺民止不住心的猛跳。覺新連忙掉開臉看別處。周氏發出了一個低微的叫聲。但是針管裡的血清都慢慢地進了海臣的身體內。海臣連動也不動一下。

  周氏放心地噓了一口氣,覺新也噓了一口氣。

  祝醫官走到方桌前,把注射針收拾好放回在大皮包裡面,然後轉身對覺新說:「這一個是——腦膜炎。」他把手伸起指著頭。「這個勃-很厲害,很厲害。現在——恐怕太晚了,說不定,太晚了。」他困難地轉動舌頭,說著不大純熟的中國話。

  「是,是,」覺新接連答應著。他懷了迫切的希望看著那個發紅的臃腫似的胖臉,哀求地問道:「這個病不太要緊罷?」

  祝醫官搖搖頭,用藍眼睛去看了看床上的病人,然後莊重地答道:「說不定,說不定,恐怕危險。明天——早晨,還沒有危險,就不要緊。」他說著又把消毒器和別的用具一一地放進皮包裡去,洗了手,放下袖口,穿起西裝上衣,很客氣地對覺新說;「明天早晨我再來。這個病要傳染,小孩子不可進來。」他用一隻手輕輕提起那只大皮包,向眾人微微地點了點頭,由覺新陪著大步走出房去。

  袁成提了一盞風雨燈站在窗下等候著,看見覺新陪了醫生出來,便去開了側門,一面大聲叫道:「提祝醫官的轎子!」外面吆喝似地應了一聲,一個穿號衣的轎夫立刻走進來,迎著祝醫官,從他的手裡接過皮包,跟著他走出側門到大廳上去。

  「祝醫官的轎錢給過了,」蘇福跑來在大廳上報告似地叫道。

  轎子已經準備好了。祝醫官伸出大手來同覺新握手行禮,然後跨過轎杆,進了轎子。那個拿皮包的轎夫把皮包擱在轎子後面放東西的地方,這時便來掛上轎簾。一刹那間三個轎夫抬起這頂拱杆轎子,另一個轎夫打著風雨燈,吆喝一聲飛快地跑出二門不見了。

  覺新送走了醫生,回到裡面去。他走到自己房間的窗下,正遇著覺民從過道中轉出來。他看見覺民,擔心地問了一句:「現在有什麼變化沒有?」

  「沒有什麼,」覺民微微地搖著頭答道,過後又更正似地說:「睡得還好,我看好像有轉機了。媽回房裡去了。何嫂在守著。」

  這時琴也從上房裡走出來,淑英和淑華陪著她。琴看見他們,便關心地問道:「大表哥,祝醫官看了怎樣說?」

  「說是腦膜炎,也許不要緊,」覺民怕覺新說出什麼使人著急的話,連忙搶著代他回答了。覺新只是默默地點一下頭。

  「我要回去了。媽今天住在這兒,我應該早點回去。那麼我去看看海兒。」琴知道覺新的心裡不好過,怕多說了話會觸動他的悲哀,同時街上二更的鑼聲又響了,她記起母親先前囑咐過她早些回家去,便不在腦子裡去找安慰的話,只是短短地說了上面幾句,聲音平穩,但是隱隱地洩露了一點憂鬱。

  「海兒現在睡得很好,你不必去看他了。倘若把他驚醒反而不好。」依舊是覺民搶著說話。覺新不作聲,忽然獨自歎了一口氣。

  「也好,我就依你的話,」琴順著覺民的意思說。她聽見覺新的歎聲,忍不住同情地安慰覺新道:「大表哥,你自家身體也不好。你也應該保重,不要過於焦急。倘若你自家也急出病來,那怎麼好?」

  「我曉得。」覺新點著頭抽泣地說。他支持不住,覺得一陣頭昏眼花,連忙走進房裡去了。

  眾人驚恐地在陰暗裡互相望著。等到覺新的腳步聲消失了以後,覺民才用一種夾雜著苦惱、焦慮和關懷的聲音說:「大哥也太脆弱。他連這一點打擊也受不祝我看他真會急出病來的。」

  「這也難怪他。這兩三年來不曾有過一件叫他高興的事。大表嫂、梅姐、雲兒一個一個地死了。他只有這一個兒子,又是那樣逗人愛。這種事情真是萬料不到的……」

  琴不能夠說下去,就用一聲長歎結束了她的話。她覺得頭上、肩上全是憂愁,憂愁重重地壓著她。她不是為自己感到悲哀,倒是為覺新而感到痛苦了。綺霞已經在旁邊等了她幾分鐘,轎子在大廳上放著。她不想再耽擱,便同覺民、淑英、淑華幾個人一起走到大廳去上轎。

  「你們千萬小心,今天到公園去的事情不要傳出去。」這是琴臨行時低聲囑咐淑英姊妹的話。

  覺新回到了房裡,海臣依舊昏昏沉沉地睡在床上。海臣這一夜就沒有醒過。覺新與何嫂眼睜睜地坐在旁邊守了一個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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