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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覺民這些時候常常暗暗地留意琴的舉動,現在看見琴走過來,便站起等候著她走近。這一桌的討論也因了琴的走來而暫時停頓了。

  眾人跟琴打了招呼。這張桌子上連覺民一共是十一個人,除了一個二十六七歲面容蒼老而帶著沉毅表情的男子外,其餘的人琴都見過。覺民把那個陌生人介紹給她認識了。方繼舜,這個名字是她熟悉的。她知道他是停刊了的《學生潮》週刊的編輯,他在那上面發表過一篇題作《道德革命》的長文,接連刊登了三期,中間因為攻擊到孔教會的幾個重要分子,省城裡的大名流、老紳士之類,曾經引起一般保守派的責難,要不是由於當時的學生聯合會幾次抗議(《學生潮》是學生聯合會的會刊),他早就會被高等師範開除了。

  這件事情是經過一番鬥爭的。鬥爭的結果,方繼舜本身並沒有受到什麼損害,他不過辭去了《學生潮》的編輯職務,由另一個思想較為緩和的同學來接替他。這是兩年前的事情,但是到現在還不曾被許多年輕人忘記,雖然《學生潮》已經停刊。琴自然不會忘記。而且馮樂山就是被方繼舜攻擊到的名流裡面的一個。她知道馮樂山,她不久以前還在高家看見過,又聽見淑華轉述的婉兒說的那些話。她因為種種的事情憎恨那個偽君子,假善人。事實使她相信方繼舜的攻擊是合理的。

  方繼舜說的也似乎就是她所想說而說不出來的話。方繼舜居然勇敢地寫出來了。舊社會的壓力並不曾使他屈服。他現在還是那麼堅定地站在她的面前。他對她露出溫和的笑容,用清晰而穩重的聲音向她說話。她感動地,甚至帶了一點崇敬的感情來回答他的問語。

  眾人讓了座位給琴。她在覺民旁邊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她覺得非常放心,就仿佛坐在一群最可信託的朋友中間。其實大部分在座的人她也只是見過三四面,她跟他們並不曾有過深長的談話。但是她從覺民那裡知道了不少關於這些人的事情。所以她能夠像覺民那樣地信賴他們。她不覺得有什麼拘束。

  談話依舊繼續下去。談的是週報社的事情。一部分重要的事已經談過了。這時候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問題和週報社發展的計劃。會議沒有什麼形式,連主席也沒有。然而方繼舜無形中做了主席。許多問題都由他提出來,而讓眾人討論決定。大家隨便取著自己喜歡的姿勢坐在桌子的四周,各人自由地發表意見,並不站起來,說話態度也不類似演說。會議很像朋友們的談心,但是在親切之外又十分認真,而且熱烈。不同的見解是有的,然而也只有簡短的辯論,卻沒有爭吵。

  琴注意地聽他們談論,感到很大的興趣。她以前還不曾有過這樣的經驗。這許多充滿熱情和喜悅的面孔,這許多真摯的談話,這種渴望著做出一件有利於社會的工作的犧牲的決心,這種彼此信賴的深厚的友誼,這些人聚在一起並不談自己的事情,也沒有露出為自己打算的思想。這些人好像是同胞弟兄,但是同胞弟兄間也很少有這樣深的友愛。她那幾個維護舊禮教反對新文化的舅父中間的關係,她不是已經看夠了嗎?這一點點認識在她的心上投擲了一線光明,一個希望。她的心因為真實的喜悅而微微地顫動了。她時時抬起眼睛去看淑英,她希望淑英也能夠坐到這邊來,而且得著她所得到的這個印象。她看見淑英正偷偷地朝這面看,淑英的臉上也露出感動的表情。她便投了一瞥暗示的眼光過去,要淑英也到這面來。淑英微微一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搖了一下頭。

  她也用微笑來回答。她又看了看淑貞,淑貞在對她招手。她點點頭。覺民也跟著投一瞥鼓舞的眼光到淑英的臉上。淑英用感謝的眼光來回看他。這些舉動被別的茶座上的人看見了,人們好奇地帶了輕佻的樣子旁觀著。

  方繼舜的沉著有力的聲音又把覺民和琴的注意力吸引去了。現在輪到了改選工作人員的時候。剛才決定了把固定的工作人員的數目從四個增加到七個。這是黃存仁提出來,而且得到眾人贊成的。改選工作人員的手續很簡單。要在這十多個人中間選出七個人來,並不是困難的事情。先由各人自由地提出一些名字,然後由大家通過,決定。

  這件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每個人都舉出自己認為是最適當的人來,而被提名的人也從沒有站起來說一句推辭的話,仿佛這是一個義務。舊的工作人員並沒有變動。張惠如依舊做週報的編輯。黃存仁現在專任會計的職務,不過又被推做了經理。方繼舜本來代替黃存仁做了幾期週報的編輯,這次就正式被選做編輯。另外還添了一個叫做陳遲的青年來分擔張還如(張惠如的兄弟)的庶務工作。同時,還要增選兩個新的編輯。

  「覺民,我舉覺民,」這個名字是黃存仁叫出來的,他的聲音越過幾張茶桌,飛到了淑英姊妹的耳邊。

  「聽,在推舉二哥了,不曉得推舉他做什麼事情,」淑華忽然驚訝地對淑英說。她側耳傾聽著,覺得很有趣味。

  淑英沒有理睬。她聽見了他們的談話的一部分,她知道他們推舉覺民做週報的編輯。她看見人家看重她的堂哥哥,她也很高興。

  在那邊茶座上覺民聽見黃存仁叫出他的名字,他很激動,想站起來推辭,但是又覺得不應該,別人都沒有說過一句推辭的話。於是這個名字通過了。他被推舉出來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做週報的編輯。他很興奮,好像他被派定了去擔任一個重大的使命一樣。他想到那個職務,想到那些事情,他有點害怕,怕自己的能力不夠,不能把事情辦得好;他又有點高興:他平日就渴望著做一件不為自己打算的事情,他平日就嫌自己只在週報社裡幫一點小忙,沒有多做事,現在他有了機會,而且是同方繼舜、張惠如一起,他們會指導他怎樣適當地貢獻出他的力量。此外他還有別的感覺。總之他這時候的心情是很難形容出來的,連他自己也把握不定。

  還少一個擔任編輯職務的人,因為這次決定了增加兩個編輯。覺民的名字通過以後,張惠如便搶著說:「還少一個編輯,我推舉密斯張。」

  「密斯張蘊華,我也推舉,」黃存仁馬上熱心地附和道。

  琴驚疑地往四面看。眾人的面容都是很莊重的。她疑心她聽錯了話。但是「張蘊華」三個字很清晰地送進了她的耳朵。這是她的名字。他們竟然推舉她做《利群週報》的編輯,這是她想不到的事情。她起初不知道她應該怎樣做才好。她沒有那種經驗,她覺得自己的能力太差。

  她雖然在週報上發表過兩篇文章,但論調也是很淺薄的。她只讀過一些傳播新思想的刊物,縱然讀得十分仔細,可是知道的究竟有限。她覺得自己幼稚,缺點也很多,沒有資格做編輯。而且她還有一些顧忌。她想到母親的不贊成和親戚的非難。她正在沉吟不決的時候,眾人已經把她的名字通過了。許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臉上。雖然這都是含著友愛和鼓舞的眼光,但是她也窘得紅了臉。她埋下眼睛不看人,勉強地推辭道:「你們不要選舉我。我不行,我做不好。我能力不夠。」

  「聽,琴姐在說話,他們也推她做編輯,」在另一個茶座上,淑華正在聽劍雲對淑貞講話,忽然掉過頭看一下,高興地對淑英說。

  淑英微微地紅著臉應了一聲「嗯」。她凝神地望著琴。她也很興奮,仿佛她自己也被選舉做了編輯似的。她起了一些癡想,她覺得這時候她就是琴。她在揣想她應該怎樣做,她又揣想假使她如何做就會感到快樂或痛苦。她又想她跟琴的差別在什麼地方,為什麼她不會做一個像琴那樣的女子,而且她是不是能夠做到琴那樣。她愈想下去,思想愈亂。她的思想好像是一團亂繩,越是去理它,糾纏越多。她有時遇見一道電光,有時又碰到幾大片黑雲。

  劍雲這些時候一直在跟淑貞講話。淑貞問他一些事情,他便向她解說。他說話慢,因為他有時候暗地裡留心去看琴的動作,有時又偷偷地觀察淑英的表情。他知道琴是快樂的。但是淑英始終不大講話,他很替她擔心。他想用話來吸引她的注意。他對淑貞講的話,大半是關於公園的種種事情,她們在公館裡不會知道,他一半也是說給淑英聽的。淑英並不知道他的這種用意。她的注意力反而被另一張桌上琴和別人的談話吸引去了。

  「做什麼?他們推舉琴姐做什麼?」淑貞覺得莫名其妙,著急地問劍雲道。

  「做編輯,」淑華得意地搶著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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