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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克明慢慢地停止了喘息。他掉頭看了克安一眼,也不說什麼話,忽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就拿起水煙袋,默默地走出去了。克安和克定目送著他的背影。

  「五弟,你也太不通人情,少講兩句不好嗎?你這樣氣三哥,會把三哥氣死的,」克安低聲抱怨說。

  「這怪不得我,哪個喊他來管閒事?爹死了我什麼人也不怕,我還怕他?讓他碰一鼻子灰回去也好。我就討厭他的道學氣!」克定得意地答道。

  「道學氣?我才不相信。人都是一樣的。就拿三哥來說罷,你把他同翠環關在屋裡試試看,如果他不來那一手,我就不姓高!就不定他早已打算好了,」克安不服氣地說。他說到翠環,眼前就有一個苗條的身子晃了晃,他的心動了一下,笑了笑,但是馬上又收了笑容做出正經面孔來。

  「你何必吃這種幹醋?你屋裡頭不是也有一個嗎?」克定嘲笑地說。

  「你說——倩兒嗎?」克安壓低聲音說。「她雖然不及翠環好看,不過——你四嫂防得很緊,總不讓她到我身邊來。好像我會吃人一樣。」聲音裡洩露出他的不曾得到滿足的渴望。

  「那麼楊奶媽呢?」克定又笑著問道。

  「楊奶媽,那不過是逢場作戲。人家是有夫之婦礙……」克安帶著神秘的微笑半吞半吐地答道。

  克定忍不住噗嗤笑了。他說:「剛才五弟妹罵我是色鬼。其實你不見得比我差多少。」

  「你怎麼這樣說?這才是我們讀書人的本色。沒有紅袖添香,讀書還有什麼趣味?……」克安一本正經地說。

  「算了罷,不要講你那些名士風流的大道理了,」克定哈哈地笑起來,打斷了克安的話頭。接著他又在克安的耳邊低聲說了兩句話,然後兩個人對望著笑起來。

  笑聲送出了窗外。覺民和劍雲在天井裡凸出的石板過道上一面閒步、一面談話。他們聽見笑聲,不覺掉頭去看窗戶。

  房裡似乎沒有動靜。除了燈光外,他們就看不見什麼。

  「就跟小孩子一樣,」劍雲低聲說。

  「真不要臉!」覺民搖搖頭罵了一句。

  劍雲膽怯地四下望瞭望,連忙阻止覺民道:「輕聲點。給別人聽見又會惹是生非的。」覺民不理睬,卻歎了一口氣,自語地說:「三弟倒走得好。他走得遠遠的,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現在我也忍受不下去了。」

  「你同琴小姐的親事到底怎樣?」劍雲關心地問道。他不能壓下自己的感情,他不能使自己的聲音不顫抖。

  「這是沒有問題的,」覺民直爽地答道。「成問題的倒是儀式。我和琴都反對用舊式訂婚結婚的儀式。然而這種主張我們家裡又難通得過。我想等琴滿了孝再說。只有這件事情才把我留在家裡頭。否則,我也會跟著三弟跑了,不過……我們自己的事雖沒有問題,然而看見別人受苦受罪,我心裡也很難過。譬如二妹的事情,你想,像她這樣的女子嫁到陳克家那種混蛋的家裡去,以後日子怎麼過?五爸的花樣你已經見過了,」他把窗戶指了一下,「陳克家的兒子不會比他好。」

  「二小姐自己是不情願的,」劍雲的眼光跟著覺民的手指向窗戶看去,他的心忽然隱隱地發痛,他不願意覺民知道他的感情,但是他又不能把悲憤全吞在肚裡,便無可如何地隨意說了上面的一句話。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微微地濕了。

  「不情願,又有什麼關係?他們從來就不把女子當作人看待!」覺民氣惱地說。

  劍雲沉吟半晌,他看見一線希望在眼前飛過。他終於鼓起勇氣對覺民說:「你不可以給二小姐幫忙嗎?」他的聲音略帶顫抖,他不敢看覺民。

  「幫忙?」覺民像不懂這兩個字的意義似地念了一遍。

  「我是沒有辦法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你跟我不同,你有辦法,」劍雲感動地接下去說,似乎有一種力量鼓舞著他,使他忘記了自己,覺民從沒有看見他這樣興奮過。「如果你也不幫忙,那麼還有哪個來幫忙。連我一個外人也不忍心看她嫁到陳家去,何況你是她的哥哥。」這些話給覺民帶來了苦惱,覺民苦苦地思索,想不到一個辦法。他忽然掉過頭去看劍雲,煩惱地問道:「那麼你以為我應該怎樣幫忙?」

  劍雲被覺民這樣一問倒窘住了。他以前就沒有想到這個問題。這個問題突然跑來,他便覺得自己束手無策了。他只得沮喪地搖頭說:「我不曉得。」過後他又加了一句:「我想你應該有辦法。」這個回答等於白說,但是對於覺民卻成了一個刺激,一個鼓勵。覺民想,既然劍雲這麼相信他,他就應該顯得自己是一個跟劍雲完全不同的人。他應該有辦法!他正在思索。

  堂屋裡起了腳步聲和談話聲。從周氏的房裡走出來一些人。王氏陪著沈氏一面走一面談話,她們的後面跟隨著倩兒和春蘭。她們一行人跨出堂屋的門檻往沈氏的房間走去。淑華一個人從堂屋的正門出來,下了石階,走到覺民和劍雲的身邊,低聲帶笑說:「五嬸回去了。」覺民被她一打岔,略微一怔,劍雲卻接口問道:「那麼喜兒又怎麼處置?五爸五嬸就不會再吵架?」

  「五嬸這個人真沒有用。她太軟。只要五爸對她和氣一點,她天大的氣也就沒有了。每回都是這樣,無怪乎五爸要欺負她,」淑華不平似地答道。

  「這回的事情到底不同,恐怕不容易了結罷,」覺民忽然無心地這樣說了。

  「這倒不見得,」淑華很有把握地搖搖頭說。「四嬸剛才已經把她勸好了。她好像沒有事情一般。只要五爸不鬧,便鬧不起來。你難道還不曉得五嬸的脾氣?她虐待起四妹來,翻起是非來,真可惡。不過看見五爸常常欺負她,又覺得她可憐,叫人替她乾著急!」她說到這裡忽然住口把眼睛掉去望克定的房門。克安夫婦正從那裡面出來,一路上帶笑地低聲談著話。倩兒跟在他們的後面。房裡克定的響亮的聲音叫了兩下:「喜兒。」沈氏低聲說了一句話。後來一定是喜兒在房間裡出現了,克定又說(聲音稍微低了一點):「喜兒,你來給你太太陪禮!」天井裡眾人注意地聽著,聽到喜兒喚「太太」的聲音。

  「我不敢當!」沈氏似乎賭氣地說了這句話,但是聲音裡並沒有帶怒氣。

  接著克定溫柔地說了幾句話,聲音低,外面的人聽不清楚。後來他又提高聲音催促喜兒:「你還不快給太太陪禮?你給太太磕個頭。」沈氏這次完全不作聲。喜兒卻真的跪下去叩頭了。

  接著克定又在說話。沈氏起初沉默,後來忽然說:「只怕三哥不答應。」

  「三哥?」克定輕蔑地大聲說,「我才不怕他。他剛才在這兒碰了一鼻子的灰沖起走了。他還好意思再來說話!也沒有見過做大伯子的替弟媳婦吃醋出主意的道理。倒是四哥明白事理。」

  「你聽,你聽,」淑華觸動覺民的膀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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