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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算了,你們人多,我只好讓你們了。後會有期!」他故意一拱手就自鳴得意地跑出去了。

  「不曉得從哪兒學來的這些!」淑華搖搖頭罵了一句。淑英並不答腔。她手裡拿著碗,眼睛望著婉兒去的那道門,低聲自語道:「她以後該可以過點好日子罷。」

  「好日子?二姐,你也太忠厚了。你想,那個老東西還有人心腸嗎?……」淑華的話還沒有說完,淑貞著急地在旁邊低聲打岔道:「三姐,快不要說,她來了。」淑華也聽見了腳步聲,就閉了嘴。

  婉兒同翠環一面談話,一面走進房來。淑英和淑華拉她坐在上位,仍然是一個人占一方。「你們怎麼這麼久才來,是不是幾個人在那兒講私房話?」淑華問道。婉兒微微一笑,並不回答。王嫂從廚房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飴子湯麵,放到婉兒的面前。婉兒本來要從碗裡挑出一半面來,可是淑華硬逼著她吃完了這一碗。她們一邊講話,一邊吃,在桌上講話最多的人是淑華。她把高家的大小事情都對婉兒說了。她和淑英都向婉兒問了好些話,可是婉兒回答得很簡單。

  她們離開了餐桌到淑英的房裡去。淑貞說是有事情,要先回屋去一趟,就走了。淑華第一個在書桌前的籐椅上坐下,淑英和婉兒坐在書桌左右兩端的烏木靠背椅上面。她們剛剛坐好,翠環就端了茶杯送來。婉兒連忙站起,說:「不敢當。」接著翠環又送了一隻水煙袋到婉兒面前。

  「翠環姐,我不會吃煙。你這樣客氣,真是折煞我了!」婉兒又站起來帶笑地說。她又望著淑英:「二小姐,你看,她把我當成了外人,我二天不敢來了。」淑英和淑華都笑了。淑英對翠環說:「翠環,你怎麼想得到拿水煙袋!」她又對婉兒說:「你不要怪她。我們想念你,都盼望你多來耍。你看你半年多不來了。」

  「二小姐說得是。婉兒姐,兩位小姐都很想念你,」翠環帶笑說,她走出房吃面去了。

  「我們還擔心你把我們忘記了,」淑華插了一句。

  「哎喲,二小姐,三小姐,我哪兒會忘記你們?」婉兒笑著分辯道。「我沒有家,你們公館就是我的家。我哪兒會不想回公館來?」她的臉色開始在變了,聲音也開始在變了。「不過我現在是他們家的人,哪兒由得自己作主?今天若不是來給太太拜生,還走不出來勒!我昨天想得好好的:早些打扮好就動身。哪個想到我們那位老太太過場特別多。

  她一天單是洗臉梳頭裹腳,就要兩三點鐘。六十歲的人了,那張起皺紋的臉,那幾根頭髮,洗了又洗,梳了又梳,還要擦胭抹粉。從前沒有我,她也過去了,現在偏偏要我服侍她。今天好容易把她服侍得高興了,才肯放我出來。若不是她,我早來就見到太太了。」婉兒的眼圈已經紅了,聲音也有點嘶啞。但是她也只把眼睛掉向窗外過了片刻。她並沒有流眼淚。她憤恨地加了一句:「都是那個老妖精害的。」

  「不要緊,媽說過要我陪你到外婆家去,」淑英帶笑地解釋道,她輕輕地咬了一下嘴唇皮,她也在替婉兒生氣,不過她不願意在這時候多談這種不愉快的事情,增加婉兒的煩惱。「二小姐,我看我去不大方便罷,」婉兒沉吟地說。

  「媽說過要你去,你難得出來一趟,橫豎我陪你去,沒有什麼不方便,」淑英熱心地說。

  「我擔心回去晏了,會——」婉兒有點為難地說。「你怕什麼!我若是你,就索性痛痛快快地耍它一天,回去讓兩個老東西罵他們的。他們總罵不死你!」淑華氣惱地打斷了婉兒的話。她站了起來。

  「三妹,你默倒人人都像你:天不怕地不怕的!」淑英含笑地責備淑華道。她不同意淑華的意見。但是淑華的話使她覺得心裡暢快了些。

  「三小姐的話也有理。我有時候就是這樣想法:管你打罵,我把心一橫,啥子也不管。你打你的,我還是我自己的。就是靠這樣想法,我才沒有給他們折磨死,」婉兒帶著怨恨地說,她昂著頭吐了一口長氣,她戴的一副綠玉長耳墜接連地擺動了好幾下。

  「你說他們還打你?」淑華又坐下來,驚疑地問道。她把籐椅挪到書桌角上,身子略向前俯,等著婉兒的回答。

  婉兒臉上發紅。她掉頭朝四下看了看,她埋下臉,用右手去挽左邊的大袖口。淑華和淑英首先看見的是手腕上的一隻金圈子,然後是白白的手膀上兩條兩三分寬的青紫色傷痕,再往上一點,還有些牙齒印。婉兒激動地小聲說:「二小姐,三小姐,這還是最近的傷。以前的我都數不清了。」

  淑英看得毛骨悚然,淑華看得怒氣衝天。淑華忍不住突然頓一下腳,把頭朝上一仰,大聲說:「二姐,真氣死我了!」

  「輕聲點。三妹,你怎麼了?」淑英吃驚地說。婉兒馬上把她的時髦衣服的袖子拉下來,感激地喚了一聲:「三小姐。」

  「婉兒,是那個老妖精欺負你嗎?你快說,我們請三爸幫你打官司!」淑華著急地問道,她在椅子上有點坐不住了。淑英也跟著問婉兒:「是馮老太太打的嗎?」

  婉兒搖搖頭,低聲答道:「馮老太太陰險,就數她的名堂多。她折磨起人來,真有本事。她罵人,啥子下流話都罵得出。不過她不打人。在人前,她還會裝一副菩薩相。我的傷都是馮老太爺打的。他不但打人,他還要咬人。我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的怪物!他高興的時候,就把你當成寶貝一樣,還肯花功夫教你讀詩寫字。他發起火來,簡直不是人,是禽獸。亂打亂咬,啥子事都做得出來。我膀子上的傷就是他拿窗棍子打出來的!牙齒印也是他咬出來的。有時候我真恨死他。不過恨也不中用。他們人多,老太爺,老太太,老爺,太太,孫少爺……都是一鼻孔出氣的。我又是孤零零一個人,又無親無戚——」

  「你不要這樣說,我同二姐都是你的親人。你聽我的話,我們幫你打官司,去告馮樂山,我們請三爸出庭辯護!」淑華激動地打岔說,她覺得全身的血都往上沖,她忍了一肚皮的氣,找不到地方發洩。她恨不得馮樂山就站在她面前,好讓她重重地打他兩個嘴巴!一定要打出紫紅的傷痕才能夠消去她心頭的恨!但是房裡只有她們三個人,淑英已經包了一眼眶的淚水,連一句氣憤的話也不敢說。婉兒又在抱怨自己「是孤零零一個人」!「要是琴姐在這兒就好了!」她忽然想道。接著她又想:我為什麼不能夠幫忙呢?於是她想起了打官司,而且她又想起淑英的父親是有名的律師。

  「三小姐,你快不要提打官司的話!」婉兒搖搖頭,睜大了眼睛望著淑華,痛苦地提醒道。「那個老東西,」(說到這裡她咬了一下牙齒,洩露出她對一個人的憎恨。)「有錢有勢,做大官的朋友多,人人尊敬他。今年還有一位叫啥子王軍長的到他公館來吃飯打牌,送他好些禮。他得意起來,還沖殼子,說督辦見了他,也要讓三分。說起打官司,他好多錢都是打官司打來的。」

  「奇怪!他不是律師,又不是訟棍,怎麼靠打官司發財?」淑華感興趣地追問道。這時翠環從外面進來,在連二櫃前的方凳上坐下了。

  婉兒帶著苦笑地「哼」了一聲,又說:「我也說不清楚。有一回一位丁老太太到馮家來吵過一次,把那個老東西罵得真慘。聽說她是他一個老朋友的太太。男人死了,剩下孤兒寡母。那時候馮家還沒有多少錢。丁家錢很多。丁太太一個女流,少爺又只有幾歲,沒有可靠的人管家務。馮老太爺是一位紳士,又是丁家老爺的好朋友。丁太太就請他幫忙經管銀錢的事情。丁家借了好多錢給他,借錢不寫一紙借據這且不說,他還狠心把丁家所有好田的紅契全騙到自己手裡,忽然翻臉不認人,啥子都不承認,逼得丁家沒有辦法只好請律師打官司。他就找陳克家出庭辯護。陳克家是他的好朋友,跟丁家請的律師也很熟。

  馮老太爺花了一筆錢,官司打贏了。丁家打了兩年官司,連住的公館也賣出去了。馮老太太每次跟馮老太爺吵嘴,總要罵他:欺負孤兒寡婦,喪天害理。他就不敢還嘴了。真想不到,這種人到處都有人尊敬他。連三老爺也那樣尊敬他!不曉得三老爺知不知道這些事情?」淑英歎了一口長氣,淑華吐了一口悶氣,翠環注意地聽著,但是常常側過頭去看淑英。婉兒說到陳克家的名字時,淑華跟著她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淑英心裡一驚,翠環同情地看了淑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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