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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我想他年紀再大一點,說不定會變好的,」琴順著覺民的口氣安慰淑英道。

  「我也曉得,」淑英低聲答道。「不過我常常想,要是我有一個好一點的弟弟,我的處境也許比現在好……還有七弟,雖然才四歲多,就已經淘氣了。」她還想說下去,忽然覺得心裡難受,她好像看見憂鬱慢慢地從心底升上來,她害怕自己到後來不能夠控制,就閉了口,埋著頭不再說話了。

  夜已經來了。眾人看不見淑英臉上的表情,但她的聲音卻是聽見了的,然而知道這聲音裡面含著什麼樣的東西的人就只有覺民和琴兩個。覺新只在聲音裡聽到了一點點寂寞和憂鬱,這就引起了他的同感。他覺得心裡微微地起了一陣痛。他在鎮壓自己的悲哀。他想不到找話去安慰淑英。

  琴的心被同情激動著,雖然海臣纏著她,要她講故事,但是她的心卻在淑英的身上。她不僅同情淑英,而且她自己的隱痛也被淑英的話觸動了。她不禁感慨地說:「可是我連一個這樣的弟弟也沒有。這樣看來,還是你好一點。」她是把這些話用安慰的口氣來說的。

  「琴姐,你何必歎氣?四弟不就是你的弟弟?我們弟兄很多,只要你不嫌棄,都可以看做你的弟弟,」淑華笑謔地說。琴懂得淑華的意思也就不分辯了。她裝出不在意的樣子開始對海臣講故事。

  「三妹,人家在說正經話!你總愛開玩笑!」覺民聽不入耳,就正言對淑華說。

  「我沒有跟你說話,不要你來岔嘴!」淑華賭氣把嘴一噘,這樣說了。但是臉上還帶著笑容。

  覺民不答話,對淑華微微一笑,便去聽琴講故事。淑華也不再作聲了。琴慢慢地用很清晰的聲音講述一個外國的童話,一個睡美人的故事,不僅海臣的注意力被她的敘述完全吸引了去,連淑貞也聚精會神地傾聽著。這樣的故事在海臣的腦子裡完全是新奇的,所以在她敘述的當中他時時拿各種各樣的問話打岔她。

  周氏和覺新兩人沒有聽琴講故事,他們在一邊談話。他們談的便是周家搬回省城來的事。房子已經租好,周氏看過也很滿意,現在正叫人在那裡打掃,周家到時便可搬進去住。他們又談著周家的種種事情,後來又談到覺新的兩個表妹身上。

  「蕙姑娘的親事是從小就定下的。男家是她父親的同事,還是上司做的媒,當時就糊裡糊塗地定下了。後來才曉得,姑少爺人品不大好,脾氣壞。外婆同大舅母都不願意,很想退掉這門親事。但是大舅又不肯丟這個面子。男家催過幾次,都被外婆藉故拖延了,不曉得怎樣現在卻到省城來辦喜事。」周氏雖然只是在平鋪直敘地說話,但聲音裡卻含了一點不滿。蕙是大的一個,第二個叫芸,是覺新的二舅母的女兒。

  「蕙表妹年紀並不大,我記得今年也不過二十歲,」覺新壓住心裡感情的激蕩,故意用平淡的聲音說。

  「二十歲也不算年輕。本來依男家的意思,蕙姑娘十六歲時就應該嫁過去的。那位姑少爺好像只比她大兩歲,」周氏答道;她也同情那個少女,但她的同情卻是短時間的,她說過這番話以後,自己不久就會忘記了,所以她不會想到她的話會給覺新一個打擊。這不僅是因為覺新關心那個少女,主要的還是覺新在這件事情上面看見了自己一生演過的悲劇。知道又多一個青年被逼著走他走過的那條路,就仿佛自己被強迫著重新經歷那慘痛的悲劇。他的心裡發生了劇痛,像一陣暴風雨突然襲擊過來似的。他極力忍耐,過一會兒那痛苦又消失了。

  琴還在講故事,幾個年輕人都靜靜聽著,只有海臣仍舊時時發出一些奇怪的問話。淑英本來也在聽琴講故事,但後來她卻注意到周氏同覺新的談話,最後就專心去聽他們講話了。不過她依舊是在偷偷地聽。她並不參加他們的議論。他們的話使她想到一些別的事情,她也感到痛苦。她要不想那些事情,卻又不能夠。

  到這時候她不能再忍耐了,便站起來輕輕地走過去,就靠了覺新坐的那把竹椅站著,突然鼓起勇氣用戰抖的聲音發問道:「大媽,既然周外婆同舅母都不願意,為什麼不退婚呢?這樣不苦了蕙表姐一輩子?」覺新聽見這問話,連忙驚訝地回過頭看她。月亮進了黑雲堆裡,天色很陰暗。但是借著從堂屋和上房兩處射來的電燈光他看見了她的一對鳳眼,水汪汪的,好像就要哭出來一般。

  周氏略略抬頭看了淑英一眼,但是她並沒有注意到什麼。她微微地歎一口氣,然後答道:「人世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安排的。不如意的事多得很。一切全憑命運,誰也怨不得誰。橫豎做女人的就免不了薄命。大半的女人都這樣經歷過來的,豈止你蕙表姐一個?你不看見你梅表姐的事情?我們又有什麼辦法可想?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周氏就用這樣的話把她自己的隱微的悲哀遣走了。她沒有想到她的話會在淑英的心上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她甚至想不到淑英為什麼要拿那樣的話問她。

  淑英是懷了求助的心思來向她問話的。然而這個答覆卻像一個拳頭打在她的額上,她的眼前一陣暗,一個希望破滅了。而且破滅的似乎還不止一個希望。「我只求來生再不要做一個女子。」這句話在她的耳邊反復地響著。這太可怕了,單是一句話就可以把她的全部希望毀滅了。她以前沒有聽見過這樣的話。這太不公道了。為什麼女子就不如男子呢?為什麼做一個女子就免不了薄命?就應該讓別人給她安排一切?為什麼命運就專門虐待女子?她不能夠相信,她不能夠相信命運。但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事實不是分明地擺在眼前嗎?然而她並不甘心。她還想找話來質問周氏。可是她的思想卻變得遲鈍了。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這話我不贊成。這不能夠說是命運。」覺民雖然在聽琴講故事,但是周氏們的談話他也斷續地聽了幾句進去。

  周氏回答淑英的話他是聽見了的。他知道這句話對於淑英是一個不小的打擊,他便掉頭去看淑英,正遇著淑英的求助的、絕望的眼光。淑英的眼裡還含了一汪淚。他的心被愛憐打動了。他忍不住帶笑地開始反駁他的繼母的話。他的主要目的還是在安慰淑英。「做一個女子並不就是倒楣的事。男女都是一樣的人。

  不過氣人的是大多數的女人自己年輕時候吃了苦,後來卻照樣地逼著別人去吃苦,好像是報仇出氣一樣。所以事情就沒有辦法了……」周氏並不生氣,她不過微微一笑。等覺民的話告了一個段落,她才放慢了聲音平靜地說:「你真是讀新書讀呆了。講新道理,我自然講不過你。然而做女人的從來就講三從四德。人家都這樣講,這樣做,要是你一個人偏偏標新立異,人家就要派你不是了。人年紀大了,就明白一點,多懂點人情世故,並不是報仇出氣。」

  覺民搖搖頭,心裡很不滿意,但是臉上還勉強留著笑容。他還想反駁繼母的話,卻又害怕真的爭論起來,一時不能夠控制自己,說出了沖犯她的話。他便不開口了。覺新望著覺民的臉。但是他的眼睛似乎看不見什麼。不,他看見了過去的幻影。每個影子都拖了一盤鐵鍊。每盤鐵鍊上都系了一張字條,寫著:「三從四德。」一個女人的面龐,兩個女人的面龐在他的眼前晃了過去。他痛苦地噓了一口氣。

  琴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但是她後來卻趁著海臣發問的時候注意去聽周氏們的談話。這時她忽然掉過頭去撒嬌似地大聲反駁周氏說:「大舅母的話也不對。若是沒有人標新立異,世界上哪兒還有進步?」

  「琴姑娘,我不懂你那些新名詞,我說不過你,我是個老古董了,」周氏並不存心跟那些比她小一輩的人爭論,而且她缺乏年輕人的熱誠,對於自己的主張也並不熱心擁護,所以她用一句笑話把話題支開了。

  「老古董?媽,你怎麼會是老古董?」淑華聽見繼母的話就噗嗤笑起來,大聲說,把眾人都惹笑了。

  「老古董?哪個是老古董,」一個清脆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來的是淑貞的母親沈氏。她抱了一隻雕花的銀水煙袋,穿著滾寬邊的短襖。覺新連忙站起來,喚了一聲「五嬸」,就把座位讓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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