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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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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 「五四」時代還形成了一種翻譯文體,也是轉了很久的型,影響白話小說的文體至巨。 初期的翻譯文句頗像外語專科學校學生的課堂作業,努力而不通脫,連魯迅都主張「硬譯」,我是從來都沒有將他硬譯的果戈裡的《死魂靈》讀過三分之一,還常俗說為「死靈魂」。 我是主張與其硬譯,不如原文硬上,先例是唐的翻譯佛經,凡無對應的,就音譯,比如「佛」。音譯很大程度上等於原文硬上。前面說過的日本詞,我們直接拿來用,就是原文硬上,不過因為是漢字形,不太突兀罷了。 翻譯文體還有另外的問題,就是翻譯者的漢文字功力,容易讓人誤會為西方本典。賽林格的《麥田守望者》,當初美國的家長們反對成為學生必讀物,看中譯文是體會不出他們何以會反對的。《麥田守望者》用王朔的語言翻譯也許會接近一些,「守望者」就是一個很規矩的英漢字典詞。 中譯文裡譯《麥田守望者》的粗口為「他媽的」,其中的「的」多餘,即使「他媽」亦應輕讀。漢語講話,髒詞常常是口頭語,主要的功能是以弱讀來加強隨之的重音,形成節奏,使語言有精神。 節奏是最直接的感染與說服。你們不妨將「他媽」弱讀,說「誰他媽信哪!」聽起來是有感染力的「誰信哪!」,加上「的」,節奏就亂了。 翻譯文體對現代中文的影響之大,令我們幾乎不自覺了。中文是有節奏的,當然任何語言都有節奏,只是節奏不同,很難對應。口語裡「的、地、得」不常用,用起來也是輕音,寫在小說裡則字面平均,語法正確了,節奏常常就消失了。 中國的戲裡打單皮的若錯了節奏,臺上的武生甚至會跌死,文字其實也有如此的險境。 翻譯家裡好的有傅雷翻巴爾紮克,汝龍翻契訶夫,李健吾翻福樓拜等等。《聖經》亦是翻得好,有樸素的神性,有節奏。 好翻譯體我接受,翻譯腔受不了。 沒有翻譯腔的我看是張愛玲,她英文好,有些小說甚至是先寫成英文,可是讀她的中文,節奏在,魅力當然就在了。錢鐘書先生寫《圍城》,也是好例子,外文底子深藏不露,又會戲仿別的文體,學的人若體會不當,徒亂了自己。 你們的英語都比我好,我趁早打住。只是順便說一下,中國古典文學中,只在詩裡有意識流。話題扯遠了,返回去講「五四」。 57 對於「五四」的講述,真是汗牛充棟,不過大體說來,都是一種講法。 我八五年在香港的書店站著快速翻完美國周策縱先生的《五四運動史》,算是第一次知道關於「五四」的另一種講法。我自小買不起書,總是到書店去站著看書,所以養成個駝背水蛇腰,是個腐朽文人的樣子。 八七年又在美國讀到《曹汝霖一生之回憶》,算是聽到當年火燒趙家樓時躲在夾壁間的人的說法。 總有人問我你讀過多少書,我慣常回答沒讀過多少書。你只要想想幾套關於中國歷史的大部頭兒巨著,看來看去是一種觀點,我怎麼好意思說我讀過幾套中國歷史呢? 一九八八年,《上海文論》有陳思和先生與王曉明先生主持的「重寫文學史」批評活動,開始了另外的講法,可惜不久又不許做了。之後上海的王曉明先生有篇《一份雜誌和一個「社團」——論「五四」文學傳統》登在香港出版的《今天》九一年第三、四期合刊上,你們不妨找來看看。 他重讀當時的權威雜誌《新青年》和文學研究會,道出新文學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有意思的是喝過新文學之酒而成醉翁的許多人,只喝一種酒,而且酒後脾氣很大,說別的酒都是壞酒,新文學酒店亦只許一家,所謂宗派主義。 我覺得有意思的是,世俗小說從來不為自己立傳,鴛鴦蝴蝶派作家范煙橋二十年代寫的《中國小說史》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在六十年代應要求將內容補寫到一九四九年,書名換作《民國舊派小說史略》。 新文學則為自己寫史,向世俗小說挑戰,用現在的話來說,是奪取解釋權,建立權威話語吧? 這樣說也不對,因為世俗小說並不建立解釋權讓人來奪取,也不挑戰應戰,不過由此可見世俗小說倒真是自為的。 58 毛澤東後來將「新文學」推進到「工農兵文藝」,「文藝為工農兵服務」。 工農兵何許人?就是世俗之人。為世俗之人的文藝是什麼文藝?當然就是世俗文藝。 所以從小說來看,延安小說乃至延安文藝工作者掌權後的小說,大感覺上是恢復了小說的世俗樣貌。 從趙樹理到浩然,即是這一條來路。平心而論,趙樹理和浩然,都是會寫的,你們不妨看看趙樹理初期的《李有才板話》、《孟祥英》、《小二黑結婚》、《羅漢錢》,真的是鄉俗到家,念起來亦活靈活現,是上好的世俗小說。只有一篇《地板》,為了揭露地主的剝削本質,講亂了,讀來讓人體會到地主真是辛苦不容易。 當年古元的仿年畫的木刻,李劫夫的抗日歌曲如《王二小放牛郎》,等等等等,都是上好的革命世俗文藝,反倒是大城市來的文化人像丁玲、艾青,有一點學不來的尷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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