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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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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立的臉一下白了,我也覺得心忽然跳起來,大家都呆住,覺得還是太陽底下暖和。 李立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什麼。靜了一靜,咽一下,說:「老肖,不要開玩笑。」肖疙瘩將右手放下:「我曉不得開玩笑。」李立說;「那你說到底砍哪兒?」肖疙瘩又將右手指著胸口:「學生,我說過了,這裡。」 李立有些惱了,想一想,又很平和地說:「這棵樹砍不得嗎?」肖疙瘩手不放下,靜靜地說:「這裡 砍得。」李立真的惱了,衝衝地說:「這棵樹就是要砍倒!它占了這麼多地方。這些地方,完全可以用來種有用的樹!」肖疙瘩問:「這棵樹沒有用嗎?」李立說:「當然沒有用。它能幹什麼呢?燒柴?做桌椅?蓋房子?沒有多大的經濟價值。」肖疙瘩說:「我看有用。我是粗人,說不來有什麼用。可它長成這麼大,不容易。它要是個娃兒,養它的人不能砍它。」李立煩躁地晃晃頭,說:「誰也沒來種這棵樹。這種野樹太多了。沒有這種野樹,我們早完成墾殖大業了。一張白紙,好畫最新最美的圖畫。這種野樹,是障礙,要砍掉,這是革命,根本不是養什麼小孩!」 肖疙瘩渾身抖了一下,垂下眼睛,說:「你們有那麼多樹可砍,我管不了。」李立說:「你是管不了!」肖疙瘩仍垂著眼睛:「可這棵樹要留下來,一個世界都砍光了,也要留下一棵,有個證明。」李立問:「證明什麼?」肖疙瘩說:「證明老天爺幹過的事。」李立哈哈笑了:「人定勝天。老天爺開過田嗎?沒有,人開出來了,養活自己。老天爺煉過鐵嗎?沒有,人煉出來了,造成工具,改造自然,當然包括你的老天爺。」 肖疙瘩不說話,仍立在樹根當中,李立微笑著,招呼我們。我們都松了一口氣,提了刀,走近大樹。李立抬起刀,說:「老肖,幫我們把這棵樹王砍倒吧。」肖疙瘩一愣,看著李立,似乎有些疑惑,隨即平靜下來。 李立舉起刀,全身擰過去,刀從肩上揚起,寒光一閃,卻夢一般,沒有砍下的聲響。大家眨一下眼,才發現肖疙瘩一雙手早鉗住李立的刀,刀離樹王只有半尺。李立掙了一下。我心下明白,刀休想再移動半分。 李立狂吼一聲:「你要幹什麼?」渾身扭動起來,刀卻生在肖疙瘩手上。肖疙瘩將嘴閉住,一個臉脹得青亮青亮的,筋在腮上顫動。大家「呀」的一聲,紛紛退後,靜下來。 寂靜中忽然有支書的說話聲:「肖疙瘩!你瘋了!」大家回頭一看,支書遠遠地過來,隊長仍站在原地,下巴垂下來,眼睛淒淒的。支書走近了,指一指刀:「鬆開!」李立松開刀,退後了半步。肖疙瘩仍捏著刀,不說話,不動,立著。支書說:「肖疙瘩,你夠了!你要我開你的會嗎?你是什麼人,你不清楚?你找死呀!」說著伸出手:「把刀給我?」肖疙瘩不看支書,臉一會兒大了,一會小了,額頭滲出寒光,那光沿鼻樑漫開,眉頭急急一顫,眼角抖起來,慢慢有一滴亮。 支書走開,又回過身,緩緩地說:「老肖哇,你不是糊塗人。你那點子錯誤,說出天,在我手下,我給你包著。你種你的菜,樹你管得了嗎?農場的事,國家的事,你管得了嗎?我一個屁眼大的官,管不了。你還在我屁眼裡,你發什麼瘋?學生們造反,皇帝都拉下馬了,人家砍了頭說是有個碗大的疤。你砍了頭,可有碗大的疤?就是有,你那個疤值幾個錢?糊塗!老肖,這砍樹的手藝,全場你最拿手,我知道,要不你怎麼落個『樹王』的稱呼呢?你受罪,我也清楚。可我是支書,就要謀這個差事。你這不是給我下不來台嗎?學生們要革命,要共產主義,你攔?」 肖疙瘩緩緩地松下來,臉上有一道亮亮的痕,喉嚨提上去,久久不下來。我們都呆了,眼睛乾幹地定著,想不起眨。原來護著樹根的這個矮小漢子,才是樹王!心頭如粗石狠狠擦了一下,顫顫的,腦後硬起來。 真樹王呆呆地立著,一動不動,手慢慢鬆開,刀哐當一聲落在樹根上。餘音沿樹升上去,正要沒有,忽然如哭聲一般,十數隻鳥箭一樣,發一陣喊,飛離大樹,鳥兒斜斜地沿山勢滑飛下去,靜靜地又升起來,翅膀紛紛抖動,散亂成一團黑點,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李立呆呆地看看大家,精神失了許多。大家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支書不說話,過去把刀拾起來,交給李立。李立呆呆地看看刀,一動不動。 肖疙瘩慢慢與樹根斷開,垂著手,到了離大樹一丈遠的地方立下,大家卻不明白他是怎麼走過去的。 支書說:「砍吧,總歸是要砍,學生們有道理,不破不立,砍。」回頭招呼著:「隊長,你過來。」 隊長仍遠遠站著,說:「你們砍,學生們砍。」卻不過來。 李立抬起頭,誰也不看,極平靜地舉起刀,砍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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