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阿城 > 棋王 | 上頁 下頁


  我笑了,說:「這是教育小孩兒要節約的故事,你還拿來有滋有味兒得講,你真是呆子。這不是一個吃的故事。」他搖搖頭,說:「這太是吃的故事了。首先得有飯,才能吃,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糧食。可光窮吃不行,得記著斷頓兒的時候,每頓都要欠一點兒。老話兒說『半饑半飽日子長』嘛。」我想笑但沒笑出來,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為了打消這種異樣的感觸,就說:「呆子,我跟你下棋吧。」他一下高興起來,緊一緊手臉,啪啪啪就把棋碼好,說:「對,說什麼吃的故事,還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走。」我又是當頭炮,他隨後把馬跳好。我隨便動了一個子兒,他很快地把兵移前一格兒。我並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學,大約是讀過不少書的,就問:「你讀過曹操的《短歌行》?」他說:「什麼《短歌行》?」

  我說:「那你怎麼知道『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愣了,問:「杜康是什麼?」我說:「杜康是一個造酒的人,後來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換成象棋,倒也風趣。」他擺了一下頭,說:「啊,不是。這句話是一個老頭兒說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總說這句。」我想起了傳聞中的撿爛紙老頭兒,就問:「是撿爛紙的老頭兒嗎?」他看了我一眼,說:「不是。不過,撿爛紙的老頭兒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兒學到不少東西。」我很感興趣地問:「這老頭兒是個什麼人?怎麼下得一手好棋還撿爛紙?」

  他很輕地笑了一下,說:「下棋不當飯。老頭兒要吃飯,還得撿爛紙。可不知他以前是什麼人。有一回,我抄的幾張棋譜不知怎麼找不到了,以為當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正翻著,這老頭兒推著筐過來了,指著我說:『你個大小夥子,怎麼搶我的買賣?』我說不是,是找丟了的東西,他問什麼東西,我沒搭理他。可他問個不停,『錢,存摺兒?結婚帖子?』我只好說是棋譜,正說著,就找到了。他說叫他看看。他在路燈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說『這棋沒根哪』。我說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賽。可他說,『哪兒的比賽也沒用,你瞧這,這叫棋路?狗腦子。』我心想怕是遇上異人了,就問他當怎麼走。老頭兒嘩嘩說了一通棋譜兒,我一聽,真的不凡,就提出要跟他下一盤。老頭讓我先說。我們倆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連輸五盤。老頭兒棋路猛聽頭幾步,沒什麼,可著子真陰真狠,打閃一般,網得開,收得又緊又快。後來我們見天兒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後居然跟他平過一盤,還贏過一盤。其實贏的那盤我們一共才走了十幾步。老頭兒用鉛絲扒子敲了半天地面,歎一聲,『你贏了。』

  我高興了,直說要到他那兒去看看。老頭兒白了我一眼,說,『撐的?!』告訴我明天晚上再在這兒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見他推著筐遠遠來了。到了跟前,從筐裡取出一個小布包,遞到我手上,說這也是譜兒,讓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說哪天有走不動的棋,讓我到這兒來說給他聽聽,興許他就走動了。我趕緊回到家裡,打開一看,還真他媽不懂。這是本異書,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手抄,邊邊角角兒,補了又補。上面寫的東西,不像是說象棋,好像是說另外的什麼事兒。我第二天又去找老頭兒,說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說他先給我說一段兒,提個醒兒。他一開說,把我嚇了一跳。原來開宗明義,是講男女的事兒,我說這是四舊。老頭兒歎了,說什麼是舊?我這每天撿爛紙是不是在撿舊?可我回去把它們分門別類,賣了錢,養活自己,不是新?又說咱們中國道家講陰陽,這開篇是借男女講陰陽之氣。陰陽之氣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則折,折就是『折斷』的『折』。我點點頭。『太盛則折,太弱則瀉』。

  老頭兒說我的毛病是太盛。又說,若對手盛,則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時,造成克勢。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讓對手入你的勢。這勢要你造,需無為而無不為。無為即是道,也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你想變,就不是象棋,輸不用說了,連棋邊兒都沾不上。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可就無所不為了。玄是真玄,可細琢磨,是那麼個理兒。我說,這麼講是真提氣,可這下棋,千變萬化,怎麼才能准贏呢?老頭兒說這就是造勢的學問了。造勢妙在契機。誰也不走子兒,這棋沒法兒下。可只要對方一動,勢就可入,就可導。高手你入他很難,這就要損。損他一個子兒,損自己一個子兒,先導開,或找眼釘下,止住他的入勢,鋪排下自己的入勢。這時你萬不可死損,勢式要相機而變。勢勢有相因之氣,勢套勢,小勢開導,大勢含而化之,根連根,別人就奈何不得。

  老頭兒說我只有套,勢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遠,但無勢,不成氣候。又說我腦子好,有琢磨勁兒,後來輸我的那一盤,就是大勢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頭兒說他日子不多了,無兒無女,遇見我,就傳給我吧。我說你老人家棋道這麼好,怎麼幹這種營生呢?老頭兒歎了一口氣,說這棋是祖上傳下來的,但有訓——『為棋不為生』,為棋是養性,生會壞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說他從小沒學過什麼謀生本事,現在想來,倒是訓壞了他。」

  我似乎聽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問:「棋道與生道難道有什麼不同麼?」

  王一生說:「我也是這麼說,而且魔症起來,問他天下大勢。老頭兒說,棋就是這麼幾個子兒,棋盤就是這麼大,無非是道同勢不同,可這子兒你全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這每天的大字報,張張都新鮮,雖看出點道兒,可不能究底。子兒不全擺上,這棋就沒法兒下。」

  我就又問那本棋譜。王一生很沮喪地說:「我每天帶在身上,反覆地看。後來你知道,我撕大字報被造反團捉住,書就被他們搜了去,說是四舊,給毀了,而且是當著我的面兒毀的。好在書已在我腦子裡,不怕他們。」我就又和王一生感歎了許久。

  火車終於到了,所有的知識青年都又被用卡車運到農場。在總場,各分場的人上來領我們。我找到王一生,說:「呆子,要分手了,別忘了交情,有事兒沒事兒,互相走動。」他說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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