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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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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車站是亂得不能再亂,成千上萬的人都在說話。誰也不去注意那條臨時掛起來的大紅布標語。這標語大約掛了不少次,字紙都折得有些壞。喇叭裡放著一首又一首的語錄歌兒,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隊,現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父母生前頗有些污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機關的鋁牌編號,於是統統收走,倒也名正言順。我雖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我野狼似的轉悠一年多,終於還是決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幾元工資,我便很嚮往,爭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為所去之地與別國相鄰,鬥爭之中除了階級,尚有國際,出身孬一些,組織上不太放心。我爭得這個信任和權利,歡喜是不用說的,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幾元,一個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沒人來送,就有些不耐煩,於是先鑽進車廂,想找個地方坐下,任憑站台上千萬人話別。 車廂裡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經擠滿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說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冷清清地照在北邊兒眾多的屁股上。兩邊兒行李架上塞滿了東西。我走動著找我的座位號,卻發現還有一個精瘦的學生孤坐著,手攏在袖管兒裡,隔窗望著車站南邊兒的空車皮。 我的座位恰與他在一個格兒裡,是斜對面兒,於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攏在袖裡。那個學生瞄了我一下,眼裡突然放出光來,問:「下棋嗎?」倒嚇了我一跳,急忙擺手說:「不會!」他不相信地看著我說:「這麼細長的手指頭,就是個捏棋子兒的,你肯定會。來一盤吧,我帶來傢伙呢。」說著就抬身從窗鉤上取下書包,往裡掏著。我說:「我只會馬走日,象走田。你沒人送嗎?」他已把棋盒拿出來,放在茶几上。塑料棋盤卻擱不下,他想了想,就橫擺了,說:「不礙事,一樣下。來來來,你先走。」 我笑起來,說:「你沒人送嗎?這麼亂,下什麼棋?」他一邊碼好最後一個棋子,一邊說:「我他媽要誰送?去的是有飯吃的地方,鬧得這麼哭哭啼啼的。來,你先走。」我奇怪了,可還是拈起炮,往當頭上一移。我的棋還沒移到,他的馬卻「啪」的一聲跳好,比我還快。我就故意將炮移過當頭的地方停下。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說:「你還說不會?這炮二平六的開局,我在鄭州遇見一個葛人,就是這麼走,險些輸給他。炮二平五當頭炮,是老開局,可有氣勢,而且是最穩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麼走了,手在棋盤上遊移著。他不動聲色地看著整個棋盤,又把手袖起來。 就在這時,車廂亂了起來。好多人擁進來,隔著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也隔著玻璃往北看月臺上。站上的人都擁到車廂前,都在叫,亂成一片。車身忽地一動,人群「嗡」地一下,哭聲四起。我的背被誰捅了一下,回頭一看,他一手護著棋盤,說:「沒你這麼下棋的,走哇!」我實在沒心思下棋,而且心裡有些酸,就硬硬地說:「我不下了。這是什麼時候!」他很驚愕地看著我,忽然像明白了,身子軟下去,不再說話。 車開了一會兒,車廂開始平靜下來。有水送過來,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邊的人打了水,說:「誰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憐的樣子,問:「下棋嗎?」要放缸的人說:「反正沒意思,來一盤吧。」他就很高興,連忙碼好棋子。對手說:「這橫著算怎麼回事兒?沒法兒看。」他搓著手說:「湊合了,平常看棋的時候,棋盤不等於是橫著的?你先走。」對手很老練地拿起棋子兒,嘴裡叫著:「當頭炮。」他跟著跳上馬。對手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馬吃了對方的炮。我看這種簡單的開局沒有大意思,又實在對象棋不感興趣,就轉了頭。 這時一個同學走過來,像在找什麼人,一眼望到我,就說:「來來來,四缺一,就差你了。」我知道他們是在打牌,就搖搖頭。同學走到我們這一格,正待伸手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麼在這兒?你妹妹剛才把你找苦了,我說沒見啊。沒想到你在我們學校這節車廂裡,氣兒都不吭一聲。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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