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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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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了一驚,說:「這麼精確?」王福說:「不信你數。」我知道我不會去數,但還是翻開本子又看,說:「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這十個數目字你算十個字嗎?」王福說:「當然,不算十個字,算什麼呢? 算一個字?」我笑了,說:「那麼三千四百五十一便是三千四百五十一個字了?」王福沒有聽出玩笑,認真地說:「十字後面是百、千、萬、億、兆。這兆字現在還沒有學到,但我認得。凡我認得而課文中沒有教的字,我都收在另一個本上。這樣的字有四百三十七個。」我說:「你倒是學得很認真。我現在還不知道我學了多少字呢。」王福說:「老師當然學得多。」這時鐘響了,我便將本子還給王福,出去回到辦公室。 老陳見我回來了,笑眯眯地問:「怎麼樣?還好吧?剛開始的時候有些那個,一下就會習慣的。」我在分給我的桌子後面坐下來,將課本放在桌子上,想了想,對老陳說:「這課的教法是不是有規定?恐怕還是不能亂教。課本既然是全國統一的,那怎麼教也應該有個標準,才好讓人明白是教對了。比如說吧,一篇文章,應劃幾個段落?段落大意是什麼?主題思想又是什麼?寫作方法是怎麼個方法?我說是這樣了,別的學校又教是那樣。這語文不比數學。一加一等於二,世界上哪兒都是統一的。語文課應該有個規定才踏實。」老陳說:「是呀,有一種備課教材書,上面都寫得有,也是各省編的。但是這種書我們更買不到了。」我笑了起來,說:「誰有,你指個路子,我去抄嘛。」老陳望望外面,說:「難。」我說:「老陳,那我可就隨便教了,符不符合規格,我不管。」 老陳歎了一口氣,說:「教吧。規定十八歲人才可以參加工作,才得工資,這些孩子就是不學,也沒有事幹,在這裡學一學,總是好的。」我輕鬆起來,便伏在桌上一課一課地先看一遍。 課於是好教起來,雖然不免常常犯疑。但我認定識字為本,依了王福的本子為根據,一個字一個字地落實。語文課自然有作文項目,初時學生的作文如同天書,常常要猜字到半夜。作文又常常僅有幾十字,中間多是時尚的語句,讀來令人瞌睡,想想又不是看小說,倒也心平氣和。只是漸漸懷疑學生們寫這些東西於將來有什麼用。 這樣教了幾天,白天很熱鬧,晚上又極冷清,便有些想隊裡,終於趁了一個星期天,回隊裡去耍。老黑見我回來,很是高興,拍拍床鋪叫我坐下,又出去喊來往日要好的,自然免不了議論一下吃什麼,立刻有人去準備。來娣聽說了,也聚來屋裡,上上下下看一看我,就在鋪的另一邊靠我坐下。床往下一沉,老黑跳起來說:「我這個床睡不得三個人!」來娣倒反整個坐上去,說:「那你就不要來睡,礙著我和老師敘話。」大家笑起來,老黑便蹲到地下。來娣撩撩頭髮,很親熱地說:「呀,到底是在屋裡教書,看白了呢!」我打開來娣伸過來的胖手,說:「不要亂動。」來娣一下叫起來:「咦?真是尊貴了,我們勞動人民碰不得了。告訴你,你就是教一百年書,我還不是知道你身上長著什麼?哼,才幾天,就夾起來裝斯文!」我笑著說:「我斯文什麼?學生比我斯文呢。王七桶,就是三隊的王稀屎,知道吧?他有個兒子叫王福,就在我的班上,識得三千八百八十八個字。第一節課我就出了洋相,還是他教我怎麼教書的呢。」 大家都不相信,我便把那天的課講了一遍。大家聽了,都說:「真的,咱們識得幾個字呢?誰數過?」我說:「我倒有一個法子。我上學時,語文老師見班上有同學學習不耐煩,就說: 『別的本事我不知道你們 有多大,就單說識字吧。一本新華字典,你們隨便翻開一頁。這一頁上你們若沒有一個不會讀、書、解的字,我就服。以後有這本事的人上課鬧,我管我不姓我的姓。』大家不信,當場拿來新華字典一翻,真是這樣。瞧著挺熟的字,讀不出來;以為會讀的字,一看拼音,原來自己讀錯了;不認識,不會解釋的字就更多了。大家全服了。後來一打聽,我們這位老師每年都拿這個法子治學生,沒一回不靈的。」大家聽了,都將信將疑,紛紛要找本新華字典來試一試,但想來想去沒有人有字典,我說我也沒有字典,大約還是沒有賣的。來娣一直不說話,這時才慢慢地說:「沒有字典,當什麼孩子王?拉倒吧!老娘倒是有一本。」我急忙說:「拿來給我。」來娣臉上放一下光,將身仰倒,肘撐在床上,把胖腿架起來,說:「那是要有條件的。」大家微笑著問她有什麼條件。 來娣慢慢團身坐起來,用腳夠上鞋,站到地上,抻一抻衣服,攏一攏頭,向門口走去,將腰以下扭起來,說:「哎,支部書記嘛,咱們不要當;黨委書記嘛,咱們也不要當,也就是當個音樂老師。怎麼樣?一本字典還抵不上個老師?真老師還沒有字典呢!」大家都看著我,笑著。我撓一撓頭,說:「字典有什麼稀奇,可以去買,再說了,老陳還不是有?我可以去借。」來娣在門口停下來,很洩氣地轉回身來,想一想說:「真的,老杆兒,學校的音樂課怎麼樣?盡教些什麼歌?」我笑了,把被歌聲嚇了一跳的事講述了一遍。來娣把雙手叉在腰上,頭一擺,說:「那也叫歌?真見了鬼了。我告訴你,那種歌疆叫『說』歌,根本不是唱歌。老杆兒,你回去跟學校說,就說咱們隊有個來娣,歌子多得來沒處放,可以請她去隨便教幾支。」我說:「我又不是領導,怎麼能批准你去?」來娣想了想,說:「這樣吧,你寫個詞,我來作個曲。你把我作的歌教給你們班上的學生唱,肯定和別的班的歌子不一樣,領導問起來,你就說是來娣作的。領導信了我的本事,篤定會叫我去教音樂課。」大家都笑來娣異想天開。我望望來娣。來娣問:「怎麼樣?」我說:「可以,可以。」老黑站起來說:「什麼可以?作曲你以為是鬧著玩兒的?那要大學畢業,專門學。那叫藝術,懂嗎?藝術!看還狂得沒邊兒了!」來娣漲紅了臉,望著我。我說:「我才念了幾年書,現在競去教初三。世界上的事兒難說,什麼人能幹什麼事真說不準。」來娣哼了一聲說:「作曲有什麼難?我自己就常哼哼,其實寫下來,就是曲子,我看比現在的那些歌都好聽。」說完又過來一屁股坐在床上,一拍我的肩膀:「怎麼樣,老杆兒?就這麼著。」 出去搜尋東西的人都回來了,有於筍,有茄子、南瓜,還有野豬肉乾巴,酒自然也有。老黑劈些柴來,來娣支起鍋灶,乒乒乓乓地整治,半個鐘頭後竟做出十樣葷素。大家圍在地下一圈,講些各種傳聞及隊裡的事,笑一回,罵一回,慢慢吃酒吃菜。我說:「還是隊裡快活。學校裡學生一散,冷清得很,好寂寞。」來娣說:「我看學校裡不是很有幾個女老師嗎?」我說:「不知哪裡來的些斯文人,晚上活著都沒有聲響。」大家笑了起來,問:「要什麼聲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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