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一一七


  鐵腳板對於這兩下鐘聲,未免聳然驚異,他正在驚異當日,不料殿內,又是當!當!……幾下,不過這鐘聲有點各別,其聲啞而悶,而且一聲比一聲弱,真不像是人撞的。鐵腳板藝高膽大,不管殿內藏著什麼怪物,非看個究竟不可,赤手空拳,大踏步向大殿直闖。兩扇大殿門原是敞著的,他一走近大殿門口,便看出大殿內,近門口的地上,修小山似的堆著高高的一大堆東西,一陣陣的爛屍臭,向殿外直沖。鐵腳板捏著鼻子,伸腿往大殿內一邁,猛地驚喊了一聲:「好慘,世上竟有這樣的事!」伸進去的一條腿,不由得又縮了出來。原來他向殿內一邁腿時,兩眼瞧清了殿內小山似的一堆東西,竟是斬下來的一隻只的女人小腳,而且只只都是三寸金蓮,依然穿著繡花弓鞋。堆得像小山似的一座小腳山,怕是有幾百隻女人小腳。不知斬下來有多少日子,時當夏令,有這許多血肉淋漓的小腳,當然要發出濃厚的爛肉臭了。奇怪的是大殿外甬道上,有那麼許多和尚腦袋,大殿內又堆著這麼多的女人小腳,卻沒見到剁腳砍頭的一具屍體,慘死的和尚和女人的屍體,又藏在哪裡去了呢?是誰在這寺院內慘殺了這許多人?還特地把小腳堆成山呢?

  藝高膽大的鐵腳板,親眼瞧見這樣的慘的怪事,也有點頭皮發炸,殿內又一陣陣沖出難聞的臭味,心裡想查究殿內的鐘聲,無奈殿內這座小腳山當門堆著,實在看得噁心。心裡一轉,從大殿左側轉了過去,且瞧一瞧大殿後面,是什麼景象。他從大殿前面,沿著走廊,繞到殿后,是品字式三間殿屋,院於裡清清楚楚,卻沒有什麼礙眼的東西,院心一具一人高的石鼎香爐,居然餘煙嫋嫋,石鼎內還燒著一大束佛香,想不到這樣死氣沉沉頭顱滿地滾的荒寺古刹,後殿還有人燒著大捆佛香,這真是奇而又奇的事了。

  鐵腳板認為生平未遇之奇,大步走人正面一重殿門,一看殿內,空空無物,連佛龕內的佛像,都不知搬到哪裡去了。地上灰塵卻積得厚厚的,實在不像還有人住著的光景。頂梁懸掛的長明琉璃燈,卻還存著一點油腳,燈芯上還留著鬼火似的一星星火苗。他瞧見琉璃燈上一點點火苗,算計這座寺內殺人剁腳的日子不致過遠,因為寺院裡佛前長明琉璃燈內一缸清油,總可點個十天半月,但是處處都是顯出一座空寺的光景,前殿微弱的鐘聲,後殿石鼎內的燒殘東香,又是怎麼一回事?滿腹狐疑的繞到佛龕後身,是一重敞開的後殿門,門外松聲如濤,十幾株長松,把門外一塊園地,遮得黑沉沉的,松樹下還潤著石桌石凳之類。從幾株松樹後面,遠遠地通過一線燈光。鐵腳板瞧見了這點燈光,雙臂一抖,一個「飛鳥投林」,從後殿門飛身而起,躍出二丈開外,一落身,向一株松樹身上一貼,探頭向燈光所在細瞧,才辨出那面距離隱身所在四五十步以外,有孤零零的一兩間矮屋,一線燈光,便從一間矮屋的窗口上透射出來。矮屋後身,靠著短短的一圈圍牆,沿著圍牆四面,還有幾間大小不等的房屋,卻正由這間矮屋內射出燈光。鐵腳板看清了四面情形,一聳身,直向矮屋竄去,躡足潛蹤,到了有燈光的屋窗下,破紙窗上窟窿甚多,不用費事,貼近破紙窗向屋內一瞧,又被他瞧見了莫名其妙的怪事,奇怪得幾乎喊出聲來。

  原來他瞧見這間屋內,是所空屋,沒有什麼傢俱床鋪之類,卻有半個人好像從地上鑽了出來一般。這個人,是個披頭散髮的年輕女子,臉上像白紙一般,血色全無,上身還穿著講究的繡花紅衫,自腰以下,埋在上裡,所以變成半個人,而且活像從地上鑽出來一般,驟然一瞧,這半截女子像木雕一般,兩手合掌當胸,紋風不動,疑惑這女子是死人。可是這女子面前地皮上,擺著一具燭臺,一具香爐,燭臺上點著燭,爐上插著香,燭光香火映著半截女子的臉上,卻見她的兩瓣毫無血色的薄嘴唇,不斷地在那兒顫動,好像在那兒默不出聲的喃喃誦佛。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鐵腳板在窗外偷瞧得兩眼發直,心裡想著,我一路行來,所見所聞,盡是凶掠慘殺的事,卻沒有像這座寺內奇凶極慘以外,還加上種種不可測度的怪事。不用說別的,這屋內半截女子,究竟是人是鬼?鬼,也許會從地上鑽出半截來,人,世間哪有埋了半截的大活人?我的天!難道我臭要飯在這兒做夢嗎?

  他越看越奇,正想推門入室,探個水落石出,猛聽得身後突然發出「哈哈。……」一陣怪笑。其聲慘而厲。鐵腳板大驚,一頓足,從窗腳下斜竄出丈把路,回頭一瞧,只見一株松樹底下。閃出一個滿頭白髮,直撥到肩上的醜怪老婆子,簡直是個活鬼。穿著一件碩大無朋的僧衣,兩腳被衣服掩沒,下擺拖在地上,一手拄著一根拐棍,一手指著鐵腳板,裂著一張闊嘴,還在那兒怪笑。這一下,又出鐵腳板意料之外,他簡直沒有把這怪老婆當作活人,在這怪寺內,所見所聞,都非人世,這怪老婆幽靈似地出現,對他發出刺耳怪笑,聲音又那麼難聽,一身本領的鐵腳板,這時也鬧得汗毛根根直豎,兩眼直勾勾的盯著那白髮老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老鬼,競拖著身上又肥又長的僧衣,一步一步,向他逼近過來,衣角掃著地面。沙沙直響,卻走得非常之慢,走到半途上,那老鬼笑聲一停,一隻鳥爪似的瘦手,顫抖抖指著他,發出嘶啞的怪喊:「你……你……你這還有腦袋的冤魂,八大王作了這麼大孽,你們這般冤鬼,怎的沒本領去找八大王算帳,卻在我老婆子面前來顯魂……我老婆子和你也只差了一口氣……在這兒受活罪,還怕你顯什麼魂……」。哆哆嗦嗦地說罷,又裂著大嘴怪笑起來。鐵腳板一聽,自己錯把他當作鬼物,原來是個活人,而且那老婆子也把自己當作鬼了,當作幽魂冤鬼在她面前顯靈了,這真是從來沒有的事。在這樣荒山古寺,兇殺慘境的局面之下,她如果真個是鬼,倒是順理順章的事,偏偏在這幽冥一般的境界內,無端出來一個活人,而且是個龍鍾不堪的老婆子,這又是出於意外的奇事,她嘴上所說的八大王,當然就是張獻忠(八大王是張獻忠的諢號),這寺內一切古怪的事情,也許從這怪婆子口中,可以探出一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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