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一〇三


  掌燈時分,另有一個丫頭挺著紗燈來請楊展,說是:「夫人和道爺都在前廳恭候。」仇兒忙把瑩雪劍背在身後,搶著說:「相公,我跟著你。」楊展看出來訪的丫頭,沒有阻攔的意思,使命他跟同前在。主僕二人跟著提燈的丫頭,仍然從書齋外面一帶長廊,轉出隔牆的月洞門,來到正面那座敞廳的前面,繞過院心荷花池,踏上廳階,廳門口肅立著兩個帶刀壯士,把當中竹簾子高高的一撩。仇兒緊緊跟著主人走入廳內。廳門口立著八扇落地大屏風,轉過屏風,才看見黃粱觀老道涵虛和齊寡婦都起身相迎。兩邊還有不少雄赳赳氣昂昂的人站著,都睜著眼,盯在他們主僕身上,老道涵虛身量魁偉,顯得比眾人高一頭,一張赤紅臉上,佈滿了笑意,和當胸飄拂的一部雪白長髯,紅白相映,很是別致,身上一領香灰色的細葛道袍,腰束絲絛,腳穿朱履,步履如風,異樣精神,真有幾分像畫中仙人一般,迎著楊展,呵呵大笑道:「楊相公是川中豪傑。不易到此,大家萍蹤偶聚,總是前緣。」說罷,又向二面站著的人說;「來,來……你們過來會一會聞名已久,新在北京武闈、鼇裡奪尊的楊相公。」於是奔過來十幾個草莽豪士,和楊展一陣周旋,從中由老道涵虛提名過姓的一一介紹。楊展才從出其中兩個為首的。一個鬚髮蒼白,長著一對黃眼珠的是金眼雕,一個豹頭環服,體態威猛的,便是飛槊張。一陣周旋,大家才謙讓著分坐下來。坐的地方,是大廳正中對面兩排長長的紅木靠著太師椅,每一面排著八把椅子,每兩把椅子中間,嵌著一張茶几。這座敞廳,真是特別党大高敞,兩排太師椅上面,正中一張極大的香案,圍著紅呢桌幃,桌後還有幾尺空地,然後靠壁擺著一封書式的長案,案上陳列五供,上面掛著頂天立地的一張天神像,畫著一位虯髯如朝。河目隆准,全身甲胄的坐像,上面金箋引首上,大書「故帥毛公文龍遺像,」下麵左角裱綾上,還貼著一張黃綾簽條,寫著「不學女紅萼率舊屬將士奉祀」。楊展一眼看到毛文龍遺像,慌不及從座上跳起身來,向齊寡婦說:「不知尊大人遺像在此,太失禮了。」嘴上說著,人已搶到香案前面,向上面遺像深深一躬。一轉身,瞧見齊寡婦在一旁斂衽答禮,而且金眼雕飛槊張一般人,都已排立在齊寡婦肩下,一齊躬身抱拳,齊聲唱著:「謝謝相公多禮!」楊展忙又一揮到地,朗聲說著:「英雄不論成敗,後輩自應敬禮,諸位請坐。」這時只有老道涵虛,拱手遠立,微笑點頭。這一點動作上,楊展瞧出這般毛文龍舊部,對於故主的忠誠。齊寡婦以一女子,能夠指揮這般入物,多半還仗著一點父蔭,尤其上面掛著的一張遺像,掛在這聚義廳式的大敞廳內,是相當有意義的。

  這點禮節過去,大家照舊落坐。楊展留神齊寡婦舉動,見她坐在左面第一把太師椅上,有點沉默寡言,顯出一派端壯嚴肅之態,眉梢眼角,還隱隱罩著一層殺氣,和昨夜私室勸酒,談笑幾生的態度,好象換了一個人。因為楊展坐在右邊第一位上,正和她遙對著,有時彼此四目相對,她忙不及把眼光避開,這種動作,雖然像電光似的一瞥而過,可是她一對酒渦上,還禁不住現出一絲絲的笑意。這一絲笑意,是無聲的語言,是對於座上貴客的一種默契,這絲笑意,家電光似的瞥過以後,臉上的殺氣立時佈滿了。楊展明白她瞼上可怕的殺氣,是她在這種地位上,矯揉造作出來的,日子一久,自然而然變成一種習慣了。

  這當口,幾個壯丁,已在大廳右側一張大圓桌上,佈置好一桌盛筵,於是賓主一陣謙讓,紛紛入席。金眼雕飛槊張等當然陪席。壯丁們川流不息地上菜敬酒。仇兒也站在主人背後。楊展坐在首席上,和這一席上不可測度的人物,虛與周旋,心裡實在不安,故意和飛槊張攀談,想從他嘴上露出虞二麻子的事。但是飛槊張等,好象吃了齊心酒似的,只和他海闊天空的談些不相干的事。非但極不提起虞二麻子,關於二十萬兩餉銀和楊展來蹤去跡,都絕口不提。這席上,老道涵虛談鋒特健,忽然向楊展問道:「我們從川中幾位同道傳說,知道楊相公和巫山雙蝶淵源特深,聽說當年巫山雙蝶以五行掌蝴蝶鏢,威震江湖,五行掌的功夫,奧妙宏深,內外兼修。除巫山雙蝶以外,還沒有聽到得此秘傳的,楊相公既然和巫山雙蝶,大有淵源,對於五行掌的功夫,當然得有真傳的了。」楊展忙說:「江湖傳說,多不足信,在下對於此道,雖略問津,卻沒深造。」老道哈哈一笑,卻老氣橫秋的,指著楊展,向金眼雕飛槊張說:「你們練的都是外五行的功夫,是在身、眼、手、法、步上築根基,你們瞧瞧楊相公臉上手上,細皮白嫩,好象是一位文質彬彬的白面書生,但是你們最好仔細瞧瞧,楊相公的細嫩皮膚,和普通細嫩不同,不是細嫩,是堅致油潤,隱隱有一層寶光。這便是在內五行上築的根基,內五行便是心、肝、脾、胃、腎,內五行練到有成就時,這裡面有一句行話,叫做「一簍油。」楊相公皮膚隱著一層油潤的寶光,便是已練到「一簍油」的地步,老朽老眼不花,從這地方可以窺測楊相公對於五行掌的功夫。定已得到真傳,而且已練到驚人地步了,因為五行掌功夫,內外兼修,先從內五行築根基,然後再轉到外五行的。」老道這麼一說,一席上的人,都向楊展臉上細瞧,主席上的齊寡婦一對秋波,更是脈脈深注,酒渦上又現出笑意來了,楊展倒被他們看得有點兒訕的,向老道笑道:「道長太誇獎了,在下年紀尚輕,便是平日練點粗淺功夫,也到不了道長所說的地步,道爺!你這一次要走眼了!」老道伸手把長髯一櫓,大笑道;「我決不走眼,不過楊相公說的也有道理,我正奇怪,象楊相公這樣年紀,不過二十左右,論歲數,實在練不到這樣地步,除非一出娘胎,便得真傳,世上那有這樣的事,何況楊相公出身富貴之家,也只可說稟賦不同,得天獨厚了。」楊展肚裡暗笑,心說:「可不是一出娘胎,便在大行家手上調理的,看情形你們對於『巫山雙蝶』,也無非耳朵裡聽得一點傳聞罷了。」

  席上金眼雕飛槊張等,不時探問他拳劍上的功夫,楊展只一味謙遜。只把年輕功淺來做擋箭牌,極不露出一點鋒芒來。席散以後。仍然回到廳中客座上。這時有兩個上下一身青的輕裝女子。年紀似乎都不到二十,各人背著一柄劍,跨著一個皮囊,悄不聲的進廳,向齊寡婦耳邊說了幾句,便情立在她身後。楊展留神這兩個女子,似乎和齊寡婦身邊的幾個丫頭不同,沒有見過面,眉目如畫,丰姿英秀,透著異樣精神。這兩個女子一進廳,便聽得廳外院子裡一陣腳步聲,似乎院內站了不少人。這當口,齊寡婦向楊展看了一眼,眉峰微蹙,忽又臉色一整,向飛槊張說:「虞二麻子既在王太監身邊,便怨不得我們心狠手辣,不過現在我們知道了楊相公和虞二麻子有點瓜葛,看在楊相公面皮上。我們倒不便處理了。」飛槊張從下面椅子上,站了起來,向楊展笑道:「我們現在已明白楊相公和二十萬兩餉銀,絲毫無關;無非為了報答虞二麻子在北京時一點恩義,才弄出『金蟬脫殼』的把戲來,大丈夫恩怨分明,這是我們要原諒楊相公的,這是我們夫人用計請相公駕臨塔兒岡以後。才弄清楚的,正惟我們弄清了這層關係。和敬重楊相公也是一條漢子。我們才把楊相公當貴客相待,可是楊相公那條計策。並沒十分成功,虞二麻子仍然落在我們手中了,楊相公,現在虞二麻子已帶到門外,照我們塔兒岡規矩,便該和那王太監一刀兩段,可是白天我們夫人和老道爺都有話吩咐,這事應該和楊相公當面談一下,不瞞楊相公說,當年虞二在六扇門裡,和在下還有一鏢之仇,這可是在下的私事現在公也罷,私也罷,虞二的事,我要請楊相公吩咐一下,楊相公,你看這檔事,怎麼辦?」飛槊張這一問,連仇兒聽得都覺難於應付,不要瞧他們這樣禮待,說翻臉,便翻臉,自已本身陷入盜窟,處處都是危機,那有工夫保全虞二性命。在夥兒暗地為難當口,楊展從容不迫的向飛槊張微一拱手,說聲:「張寨主!你請坐,我想這事很容易解決。」他說話時,向齊寡婦和老道掃了一眼,待飛槊張坐下,才朗聲說道:「張寨主!在下和諸位萍水相逢,承蒙諸位這樣厚待,已出望外,怎敢亂言,足下認為虞老頭子有可殺之道。現在人已落在諸位手中,要殺要剮,貴寨自有權衡,在下雖然年輕。不識得一點進退,不過此刻張寨主既然賞臉問到在下,我不能不張嘴,但是我想說的,不是為了虞老頭子,因為他已活到六十七歲,死了無非臭塊地,一個精老頭于,死在諸位英雄手上,更值得,至於在下對於虞老頭子一點私情,總算已盡過心了,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原難保他一輩子的,所以我想說的,不是為了虞二麻子,倒是為了塔兒岡。」他說到這兒,略微一沉,齊寡婦和老道都用眼盯著他,卻默不出聲。飛槊張鐵青面皮說:「高人定有高論,說的又是為了我們塔兒岡,我們更得洗耳恭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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