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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第二十章 疑雲疑雨

  仇兒一出房,三姑娘一摸酒壺,便說:「只顧和相公說話,酒也冷了,飯也耽誤了,賤妾叫夥計來,拿出飯菜去熱熱才好。」說罷,翩若驚鴻的也出去了。楊展瞧著她背影,暗想這女子究竟是何路道?剛才彈琵琶時落淚,絕不是做作,這種身有武功的女子,如果為非作歹,是很容易的,可見剛才下淚,並不是為了窮,其中定然有難言之隱,我一時說出量力相助之意,也得看事做事。他正在心口相商,瞧見三姑娘進來,背後跟著夥計,三姑娘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小管家,有幾下子,和那西廂房的客人,攀著鄉談幾句話,便講得非常投機,也許一忽兒,便把那人領了過來了。」楊展一笑,便命夥計把酒菜撤去,從新做幾樣新鮮的來。

  夥計出屋,房內無人,三姑娘正想說話,仇兒已笑嘻嘻的進房來了,西廂房的客人,卻沒有同來。仇兒笑道:「那位老鄉真特別,他一聽到相公姓名,高興極了,連說:『早已知道相公名頭,想不到異地相逢,快極快極!』他說時,已經立起身來,我以為他馬上就要過來了,他忽然立住問道:『你們相公進京去,大約是想奪本科武狀元,趕去會試的?』我說:『是!』他立時眉頭一皺,怪眼如燈,噗地坐在椅子上,歎了口氣,向我說道:『我今天街上喝多了酒,見了你們相公,在生朋友面前,酒言酒語,倒不方便,明天再說!』我一瞧,這人有點心病似的,我便順著他口氣哄他,探問他捉住和尚和人蝟的下落。這一問,倒由引起他滿腹牢騷,罵罵咧咧的把那段事都說出來了。原來這位老鄉,姓曹名勳,也是川南人,還是個世襲指揮。他有這個世襲前程,原是雄心勃勃,想進京去有點作為。不料剛才在鎮上碰著裝人蝟、騙錢財的三個賊和尚。又湊巧,看出車上人蝟,是自己兄弟的那個騾夫,正是曹勳在黃河北岸連長行牲口雇來的騾夫,曹勳又是個見義勇為的腳色,不由他不出手打這個抱不平。三個賊和尚,逃走兩個,捉住一個,由鎮上幾個番役押著,連同曹勳等一般人證,解到鎮北巡檢小衙門。可笑那位微末前程的巡檢,官職雖小,門路卻熟,他一聽捉住的和尚是十八盤拈花寺裡出來的,頓時吃了一驚,立時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暫不問案,先請曹勳到別屋去坐,以示優待。

  他卻在幾個親信爪牙耳邊,低低的吩咐了一陣,安排妥當以後,自己便來陪著曹勳說話。說的都是海闊天空,不著邊際的事,曹勳那裡聽入耳去,正要發作,一個番役進來,在巡檢耳邊,低低的回了一句話,便退了出去。曹勳瞧著巡檢鬼鬼祟祟。心裡有氣,怪眼一瞪,大聲說道:『俺趕路進京,身有要事,此刻天色又晚,還沒找著宿店,那賊和尚在這兒作怪,原沒俺的事,俺可要失陪了!』說罷站起身來。不料曹勳這一發作,倒對了那位巡檢的心思,眉開眼笑的搶上一步,向曹勳耳邊悄悄說道:『老哥常在外邊跑跑,當然懂得眉高眼底,那個賊和尚,我也明知不是好人,可是他背後靠山太硬,老哥趕路是正經,犯不著為了一個騾夫,發火燒身,現在老哥自願脫身事外,這就好辦了,老哥只管請便,街南鴻升客棧是老字型大小,招待周到,老哥只管自便。』說罷雙手亂拱,表示送客,曹勳被他這一做作,幾乎要舉起拳頭來,把巡檢揍一頓再說,姑且忍住氣,問道:『你說什麼?一個山賊似的野和尚,有什麼靠山?靠山是誰?』那位巡檢只想送這位太歲出門,自己多說了幾句,偏又被他刨根掘底的問了起來,萬分無奈的說道:『現在當今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公公,要算司禮太監曹化淳,曹公公現在又兼著九門提督,權勢赫赫,誰不敬畏?十八盤拈花寺的方丈——便是曹公公的心腹人。

  你想,拈花寺出來的和尚,俺區區巡檢,怎敢得罪?便是拈花寺一隻狗,俺也惹不起呀,老哥是明眼人,一點就透,請便……請便……』曹勳聽得,怒火上升,一張嘴,『呸!』夾頭夾臉向那位倒楣巡檢唾了一口,把頭一昂,拔步出門,匆匆的離了巡檢衙。那位巡檢老爺倒是涵養功深,伸手一抹臉上的唾沫,竟沒動氣,搖著頭說:『渾小子,懂得什麼!』忙不及向屋外喊著:『快請那位師父進來。』原來街上捉住的賊和尚,一進巡檢衙門,早已恢復自由,安坐在另一間屋內。曹勳一走,那位巡檢反向賊和尚陪了不少小心,竟從後門把賊和尚送走了。回頭吩咐手下番役,把那騾夫連哄帶嚇,勒令把奄奄一息的人蝟領走,便算了事。伸手打抱不平的曹勳,無端在巡檢衙門,受了一肚皮骯髒氣,到了街上,揀了一家酒飯店,進去大喝其悶酒,一面越想越氣,砰的一拳抵案,情不自禁的大喊一聲:『這還成什麼世界?老子還上什麼京!』他這一聲大喊,雖然是滿嘴川音,酒座上的外省人,不易聽清楚,卻都驚得抬頭朝他瞧,把他當作酒瘋子。曹勳滿不理會,自顧自風捲殘雲般吃完了飯,便到鴻升客店來投宿了,進了客店,還是罵罵咧咧的氣往上沖。這便是那位曹老鄉街上打抱不平的結果。

  楊展聽了仇兒報告姓曹的舉動,暗暗點頭,向三姑娘笑道:「我倒不奇怪我們那位老鄉的舉動,卻奇怪你剛才早猜到姓曹的海罵,是從和尚恨到太監,又從太監恨到皇帝頭到去的,你和姓曹的並不認識,你也沒有和姓曹的到巡檢上門,怎會未卜先知,猜得這麼准?」三姑娘一聽這話,眉梢一挑,眼射精光,似笑非笑的朱唇一動,似乎想說什麼。忽又咽住,卻向房門口一指,笑著說:「賤妾攪了相公半天,待相公用完了飯,相公如不嫌瑣碎,賤妾把其中原因說與相公聽好了。」原來這時夥計把重行整治的飯菜端進來了。三姑娘也怪,留戀在楊展屋內,竟捨不得離開,而且花蝴蝶似的,搶著端飯端菜,很殷勤的伺侯著楊展。

  楊展也有點好奇,明知這個風塵女子,逗留在屋內,定有所為,存心一觀究竟,並沒有下逐客令。但是仇兒和外屋兩個長隨,卻暗暗好笑,心想楊家相公,離開了雪衣娘,便有點不老實起來,和這種江湖女子打什麼交待,看情形,這個彈琵琶的三姑娘,全副精神撲上了他,當然相公不在乎一點銀子,願意挨她一下竹杠的了。

  楊展飯罷,仇兒把殘肴碗碟撤出外屋,自去用飯,屋內只剩了三姑娘和楊展。三姑娘紅袖輕飄,皓腕微露,捧著一盞香茶,放在楊展座前,秋波閃處,向楊展瞟了一眼,忽地雙肩一斂,憤然欲淚,竟向楊展插燭似的拜了下去。楊展從座上一躍而起,忙說:「我早知三姑娘有事見教,有話盡說,不必如此。」三姑娘盈盈起立,眼角上晶瑩的淚珠,已奪目而出,舉起紅袖,拭了一拭眼淚,低低說道:「賤妾初見相公,便知是位不同尋常的人物,此刻和相公接談之下,便看出是位有膽量、有胸襟的少年英雄,明知萍水相逢,不便冒昧相求,但像相公這樣人物,平時絕難碰到,機會難得,也顧不得羞恥了。」說罷,又要拜下去。楊展忙止住她行禮,正色說道:「不必多禮,我早說過,姑娘求助的事,如在情理之中,定當量力而行,如若愛莫能助的事,姑娘雖然哀求禮拜,也無濟於事,姑娘且請坐下,說出來讓我斟酌斟酌再說。」三姑娘被楊展話風一鎮,低著頭,倒退了幾步,坐在楊展側首的一張椅上,臉上帶著一種悽楚可憐之色,半晌,沒有開聲。

  楊展心裡有點不忍,微笑道:「姑娘究竟有什麼為難之事?不用管我能否有力量相助,萍水相逢,總算有緣,讓我聽明情由以後,再作商量,也未始不可。」三姑娘眼皮一抬,淚光溶溶,滿臉帶著一種嬌羞乞憐之色;沉了片時。才緩緩說道:「距這兒二三十裡路,太行山十八盤拈花寺的住持,現在被人們稱為八指撣師,受著北京聲勢赫赫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供養,其實此人,就是當年出沒晉北,出名的凶淫無比的大盜——江湖上有個怪綽號叫做花太歲的便是他。那時先父以保鏢為業,世居大同。有一年,先父押鏢路過晉西苛嵐山,花太歲率領同黨,在要路口埋伏,竟想截留先父的鏢馱子。狹路相逢,交起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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