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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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姑娘不好意思的轉過身來,街上已經鬧得開了鍋一般,一忽兒,街南車轔轔,馬蕭蕭,許多人象潮水般湧了過來。人潮裡面,擠著一輛騾車,這輛車子,便是剛才載著人蝟,沿街募化的車子。這時車上的人蝟,身上一針俱無,倒臥在車上。另有一個,滿面血痕的壯漢,和人蝟偎在一起。車後幾個彈壓地面的官役,推著一個兩臂倒剪的和尚,跟著騾車走。另有一個紫膛面皮,短髯如戟的大漢,巍巍然騎在馬上,鞍旁掛著一柄綠鯊皮刀鞘的長刀,後面還跟著,馱行李的一頭長行健騾,也跟著這群人走去。立在街簷下瞧熱鬧的人們,便有指著馬上大漢說道:「沒有這位壯士,打抱不平,今天准得出人命,現在三個賊禿,拿住了一個,解到衙門去,一過熱堂,不怕賊禿不供出真情來。」鬧嚷嚷的這隊人過去以後,街上你一言,我一語,立時聚頭接耳,紛紛議論。三姑娘心裡有事,來不及打聽細情,忙轉身留神店門內,那位文生相公,已不知何往,多半回自己客房去了。她不見了那位文生相公,心裡好象失掉了一件東西似的,懶懶的隨著門口閑看的客商們,重行回進店內。眼風到處,剛才飛步出店的那個書僮,這時也從街上回來了,一進店門,匆匆的奔向後院而去。 這天,鴻升老客店,生意特別興旺,前後三層院子,正房和廂房,差不多住滿了南北來往的客商。一到掌燈,店裡櫃上的夥計們,忙得腳不點地,每一層院子的客房內,都不免引朋聚頭,喊酒叫萊,外帶叫粉頭,暗酒取樂,鬧得烏煙瘴氣。照說這時候,也是鐵琵琶三姑娘上市的時候,不意三姑娘這晚變了作風,她先在前面櫃上,暗地向夥計們,把店裡寄宿的幾批客商,打聽了一個大概,然後悄悄的在最後一層院內,開了一間單身東廂房,推說身上有病,把幾批慕名想聽三姑娘鐵琵琶的客商,都辭謝了。店裡的夥計,似乎暗暗聽他調度,絕不敢違背她。她一人躲在自己廂房內,把門一關,卻從鏡內,暗地偷看上面坐北一明一暗兩間正房內的住客。兩間正房內的住客,便是她店門口瞥見的文生相公,和一個書僮,兩個長隨。 從夥計口中,已探出這位年輕相公:是四川人,姓楊,大約進京去投親訪友,舉止不凡,出手大方,官宦子弟的派頭,其餘便摸不清了。 三姑娘注意正房住的年輕相公,不是別人,正是由四川進京,博取功名的楊武舉——楊展。他和雪衣娘瑤霜成親以後,新婚燕爾,在家過了新年,到了二月初頭,帶了鐵拐婆婆之孫仇兒,做個貼身書僮,另帶兩個長隨,分挑著行李等件,離家長行。楊展未動身以前,雪衣娘靜極思動,原想跟著楊展,夫妻同游,但是兩口子私下打算了好幾天,無奈在楊老太太面前,難以張嘴,而且新婚以後,到了楊展動身時,雪衣娘覺得身上有了喜訊,事情還未十分證實,楊老太太得知了這件事,喜上加喜,對於雪衣娘更是噓寒問暖,早夜當心,雪衣娘想和丈夫出門的主意,更是受了一層阻礙,只好老實呆在家裡。連帶女飛衛虞錦雯躍躍欲動,去尋訪她義父鹿杖翁的念頭,也受了影響,她本私下暗打主意,希望雪衣娘夫妻同行,也許她可以順帶公文一角,現在雪衣娘既然不便同行,她也不便和楊展並轡聯舟,只好另打主意的了。 楊展帶著仇兒,和兩個長隨,由嘉定啟程,溯江而下,走的是出川入楚,由楚轉豫的路線。過虎牢關,渡黃河,便走上了邯鄲大道。一路平平安安的過了邯鄲,到了沙河鎮,便在鴻升棧內,鬧中取靜,住了後院兩間正房,暫息風塵。這天傍晚,聽得住在店內的客商,紛紛講說街上人蝟募化的奇聞,一忽兒,又有人嚷著「人蝟出事,和尚打架」。楊展便命仇兒,出去打聽一下,自己也緩步踱到門口櫃上。一眼瞥見了門口頭蒙黑紗,身背琵琶的三姑娘:這種遊妓,四川碼頭上,時常可以碰到,並沒注意,只是她背上的琵琶,非常奇特,比普通琵琶小得多,頸長肚小,黑黝黝、光油油似非木制。楊展瞧見了她背上琵琶,心裡驀地一動,記起小時候聽義母紅蝴蝶講過,江湖行道的女子,有兩個厲害的幫口:江南風陽幫祖師傳下來,有隨身雨傘十八手,盡是絕招,這種雨傘鐵杆鐵骨,容易認出來;北地五台幫祖師傳下來,有陰陽手三十六路鐵琵琶,後人又在琵琶膽內,夾藏暗器,非常歹毒。這兩個幫口,傳女不傳男,但是年深日久,江湖上能夠施展鐵傘鐵琵琶的女子,已不多見。楊展瞧見了三姑娘背上琵琶,想起了當年所聽說的話,雖然斷不定這女子是不是五台幫的傳人,也未免引起了注意。但彼此風馬牛無關,街上鬧嚷嚷的一陣過去,便自回房,也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 到了上燈時分,楊展一人無聊,也不上街到酒飯館去,便在自己房內,叫客房夥計,叫來幾色精緻酒菜,在房內一人獨酌。另外替戴仇兒和兩個長隨,在外間開了一桌飯菜。這時,戴仇兒正從街上打聽得人蝟新聞回來,一面伺候楊展喝酒,一面便報告街上見到的新聞:原來十八盤拈花寺幾個惡化和尚,帶著一輛人蝟騾車,沿街募化,由鎮北往鎮南一路走去,從鴻升客店門口過去,剛走過十幾間店鋪,對面來了兩頭長行牲口,一馬一騾,馬上騎著一個紫面蝟髯、鳶肩獅鼻的大漢,一身勁裝,鞍鞘武器,好象是個軍官,身後一頭健騾,馱著行李,兩個壯年騾夫,跟在牲口屁股後面,跑得滿頭是汗。和募化的人蝟車子,正走了對頭。人蝟車上跨轅的和尚,直著嗓子,喊:「拔一針,救苦救難,拔兩針,廣種福因。」馬上的大漢,向車上人蝟瞥了一眼,並沒十分注意,馬韁一帶,正想讓路。忽見自己馬屁股後面的一個壯年騾夫,向人蝟車子直撲過去。跨轅的和尚,還以為賣苦力的騾夫,也發善心,那知道這個壯年騾夫,攀著車沿,直眉直眼的瞧著人蝟,突然沒命的大喊起來:「天呀!這不是我失蹤的兄弟嗎!」喊聲未絕,跨轅的和尚,臉色一變,舉起趕騾子的長鞭,呼的向那騾夫,夾頭夾臉抽去。騾夫正在極喊,不防有這一下,一下子抽個正著,面上立時流下血來。兇惡的和尚,轉鞭一掄,抽向駕車的騾背上,嘴上「噓!噓!」長嘶,想趕車急走。前面兩個搖幡敲鐘的和尚,也推開擁護的行人,往前飛步直奔,這時,另外一個壯年騾夫,聽到同伴的喊聲,和車上和尚的行兇,已料著是怎麼一回事,一聲大喊:「這三個賊和尚,不是好人,快截住他們!」一面喊,一面飛步趕去,攔在搖幡敲鐘的兩個和尚面前,健膊一伸,想扭住和尚。不料搖幡的和尚,身手嬌捷,短幡一擲,隨手一托騾大臂膊,下面騰的一腿,騾夫直跌出去。幸而人圍如牆,跌在人身上。這一來,動了眾怒,四面的人大喊:「這還了得,出家人也敢行兇,不要放走了三個賊禿!」這一喊,呼啦的便把幾個和尚,一輛騾車圍住,四面拳頭象雨點般,向幾個光頭上招呼。地上走的兩個和尚,毫不懼怕,一頓足,都跳上了騾車,一呵腰,各人竟在高腰襪筒內,拔出一柄雪亮解腕雙鋒尖刀。跨轅的和尚,也站起來,跳上騾背,把手上長鞭,掄得呼呼風響,把四周逼攏來的人,抽得抱頭亂竄。百忙裡抽一下駕車的騾子,不管前面有人沒人,帶著車子,向前街直沖過去,嘴上還喊著:「不要命的,只管過來!」這一來,街上的人們,雖然義憤填膺,看著車上三個賊禿,凶神附體一般,駕車的騾子,被和尚抽得奮蹄揚鬣、橫衝直撞的拖著車子齊了過去。空白咒駡,一時正還沒奈何它,眼看著這輛騾車,已被闖出重圍。忽聽得蹄聲急,剛才騎馬的紫臉蝟髯的大漢,翻身追來,轉瞬之間,業已追上騾車。大喝一聲:「站住!」騾背上的和尚,豈肯聽這一套,順勢悠起長鞭,呼地向馬上大漢掄去。那大漢哈哈一笑,隨手一扯,便把鞭稍扯住,順勢往後一帶,喝聲:「下來!」騾背上的和尚,真還聽話,一個倒栽蔥,跌下騾背,駕車的騾子,立時屹然停住。恰好這時鎮上彈壓地面的番役,也聞訊趕到,動公憤的群眾,也一擁而上,把跌下來的和尚制住。車上還有兩個手持尖刀的和尚,一看情形不對,竟自一聲呼嘯,從車上雙足一頓,跳上沿街店鋪屋簷,竄房越脊,逃得蹤影全無。大家正還料不到這兩個和尚能高來高去,馬上的大漢,大約自問對於此道,也無把握,只好幹瞪著眼,讓這兩個賊和尚逃跑了。這時街上裡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七嘴八舌,打聽出事的情由。由那馬上的紫面大漢,把兩個起事的騾夫找來,才問出了所以然。 原來這兩個騾夫,是紫面大漢渡過黃河時,連長行牲口一齊雇用,講明到了沙河鎮,再換腳程。其中一個騾夫,是黃河北岸木樂店人,他有一個兄弟,在湯陰販賣瓷器為業,上月突然失蹤,遍訪無著,不想被這幾個賊和尚弄成這般模樣,不知吃了什麼毒藥,弄得半死不活,任人擺佈,無意中被這騾夫當街碰到,一聲極喊,和尚心虛,揮鞭逞兇,事乃敗露。大家一聽,便逼著捉住的和尚,當眾起下人蝟身上密密層層的鋼針,掏出還原的解藥。這兩樁事,捉住的和尚沒法不答應照辦,可是人家追問他:「十八盤拈花寺也是有名的寺院,為什麼要這樣惡毒募化?逃走的和尚高來高去,簡直和飛賊一般,決不是安分的出家人,你們是不是真的拈花寺裡的出家人,還是邪魔外道?」這一問,那和尚牙關一咬,什麼也不肯說了。和尚不肯說真情,大家越發起疑,紫面大漢早已明白這和尚,不是好人,主張送有司衙門,大家為鎮上安全起見,也不肯善罷干休。於是凡是此事有關的人,連打抱不平的紫面大漢也算上,同到衙門去作個見證。這便是仇兒到街上去打聽出來的經過,他還說:「打不平的紫面大漢口音,也是咱們川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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