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羅刹夫人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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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牡丹巧舌如簧,滔滔不絕的一頓臭駡。女羅刹不動神色,兩眼盯住羅牡丹一隻撫著鏢袋的手。可是沐天瀾便不然了,只聽得心亂如麻、六神無主;恨不得立時趕過去,將黑牡丹刺個透心涼。嘴裡剛罵出一聲「萬惡賊婦!」便聽得女羅刹悄悄吩咐道:「快沉住氣,這是她的詭計。當心她的手,她的暗器。」 一語未畢,對面黑牡丹哈哈一聲怪笑。笑聲未絕,罵聲又發:「小子,你瞧怎樣?你們這位意中人,被我罵得心服口服了罷。喂,混小子!你這條小命遲早會送在這狐狸精手上,你明白不明白?」便在這一聲「喂」的幾句話裡,黑牡丹右手假裝一指,已經發出兩支喂毒純鋼袖箭,分向二人心窩襲來。 沐天瀾還料不到話裡夾箭,幸虧女羅刹神已專注,只喝一聲:「你快退後!」單劍呼的一掄,當前兩支袖箭一齊擊落。 哪知道黑牡丹先發兩箭,原是個虛幌子,跟著便從腰口皮袋裡摸出兩支飛蝗鏢,向前一甩。真奇怪,這種飛鏢並不是走直線,走的卻是弧形。兩支鏢分左右兩面飛來,銀光閃閃,其聲嗚嗚竟象活的一般。 這面女羅刹低聲急喊道:「她一筒袖箭已經發完。急不如快,往前進攻,使她緩不過手來,我自有法制她。」沐天瀾真也聽話,大吼一聲,施展絕頂輕功,「一鶴沖霄」,斜飛上去一丈五六,半空裡腰裡一疊勁,兩臂一合,勁貫劍鋒,展開越女劍最厲害的招術「玉女投梭」,疾如流星,直向黑牡丹當頭刺到。 黑牡丹真還看不出他有這樣上乘功夫,未免吃了一驚;再想發飛蝗鏢,已經來不及。只好雙鉤一分,一個滑步,往後遠退。哪知沐天瀾誓報父仇,人如瘋虎。身方落地,倏的又騰身而起,挾著猛厲無匹之勢,劍光如飄花舞雪,又複刺到身前。 黑牡丹大怒,雙足一點,一個「野鶴投林」拔起六七尺高,竟向沐天瀾頭上飛越而過,已落在一丈開外。黑牡丹身方落地,唰的一劍從斜刺裡截來。一看是女羅刹,氣得咬牙大罵! 原來女羅刹對付這兩枚飛蝗鏢,原用不了多大功夫,早已用劍擊落,收入鏢囊。這時趕來加入戰團,卻用雙劍逼住雙鉤,喝道;「今天我看在昔日情份,不為己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各有天良,回頭是岸。你自己慢慢去想罷!」說罷,撤劍後退。 黑牡丹一聲冷笑,一點足竄到林邊,拿起搭在枝上的風麾,指著兩人罵道:「早晚叫你們識得老娘厲害!」刹時隱入林中不見。片時又聽到蹄聲得得,才知她真個逃走了。 黑牡丹逃入林內當口,沐天瀾還想趕去,女羅刹把他拉住,說道:「報仇不在一時,剛才你背著老大人和人交手,你知我心裡怎樣不安?我又想起你家中多少人盼望你回去,我現在也有許多要緊事和你商量。剛才我只想一死,才對得住你;不料被黑牡丹一攪,又加上一頓大罵。我此刻想起你身上許多事來,便是你要殺死我,我也不讓你殺死了。」 沐天瀾一手提劍,一手挽著女羅刹玉臂,歎口氣道:「你的心事,現在我都明白了。想起來,我們兩人都該死,都該死在我父親首級面前。但是這樣的死,于我父親有益嗎?于你我本身有益嗎?無非落得個自己慚愧,仇人竊笑,世人唾駡罷了。我們應該留著這有用之身,想法贖我們該死的罪孽。 到了我們自問無愧,應當可死之日,我們再雙雙攜手作同命鴛鴦。你以為我這話對不對?」 女羅刹淒然說道:「我剛才也有點覺悟,不過沒有象你這樣透徹。好,我們准定這是做去,做一步是一步。真要使我走不過去的時候,再死不遲。現在未來的事,且不去說他,眼前便有為難的事,應該立刻解決才好。」 沐天瀾道:「我也有事和你商量,走,先回樓去再說。」 兩人又回進碉砦,卻見那個精壯苗漢被人捆綁在地,慌替他解開,幸而人未受傷。那個苗婦也躲在屋角顫抖,再察看馬匹,系在鞍後的普明勝人頭卻不見了。想是黑牡丹進砦時先行偷去的。兩人到了樓上,仍把首級匣子供在外屋。 到了內室,女羅刹把插在壁上兩支袖箭拔下,向他笑道:「這種袖箭一筒只可裝六支,這兒兩支,你背上木匣中了一支,被你用劍斬斷一支,連林內發出兩支,一共發出六支;所以剛才我放心叫你上前,便是這個道理。可是黑牡丹死黨飛天狐吾必魁能夠左右齊發,兩袖都裝箭筒。萬一遇上,可得當心! 還有你一身武功,若論師門傳授,你確在黑牡丹之上,無奈你初涉江湖,應變不足。即如剛才我因結束身上,遲了一步;待我躍上碉砦,遠遠瞧見你不知怎樣一疏忽,黑牡丹竟欺到你身前。你的寶劍,竟被她封出外門,把我嚇得要死! 幸而那淫婦起了髒心,忘了夫仇,你才得緩開手腳。因為這樣,我才格外擔心。 現在賊黨們對你我二人,怨仇深結,隨處得留神。你說得好,我們是同命鴛鴦!你的命在,才有我的命在,何況你現在有大事在身,殺盡惡徒,也抵不了你一條命,所以我決計一步不能離開你。但是我們名份未定,我這女羅刹的匪號以往混跡賊黨的罪名,怎能進你沐家的門?天啊!真要把我急死愁死了。」說罷,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沐天瀾跺著腳道:「你一哭,我心裡越亂。不用說你不放心我,我如果一天不見你,我也得愁死想死。我們都有罪,我一人回去,也得帶罪進門。走!我們一同回家。我哥哥聽我的話,我想總有安置你的法子。此後二人要合力報仇贖罪,而且我沐府也得仗你保護內宅。你知道,我現在只有哥嫂,沒有父母;其餘家將們那就不必管了。」說罷,便催女羅刹一同起身。 她明白兩人已成一體,只許合不許分,沒有法子走第二條路,再一想:我剛才情願死在他面前,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呢?兩人計議停當,立時心安理得,掃除了滿腹的愁雲慘霧。一看日影,時已近午,索性在此用了午餐,然後結束行裝,備好馬匹;沐天瀾背著首級木匣在先,女羅刹緊護於後,從廟兒山向昆明進發。 一路縱轡疾馳,到了入夜起更時分,已進省城。女羅刹縱橫江湖藝高膽大,從來不曉得心驚膽寒,也不懂得含羞帶愧;不料今晚跟著沐天瀾一進城門,立時手足冰冷,心口嘣嘣亂跳。 她暗想:我們一夜之間成為夫婦,如照世俗禮節講起來,我們一世也抬不起頭。何況他是堂堂貴公子,又是熱孝在身。 雖然這是我們自己的事,自己心裡明白;可是我們這樣恩愛情形,誰也看得出來。即使一時半時可以蒙人耳目,終久要露出馬腳。再說我們年輕輕的孤男寡女,一路行來並不覺得難為情。只是一忽兒進了沐府,公侯府第排場是大的,人口是多的,我們這樣進門,只要每人看我一眼,我就得羞死臊死!暗地裡刺我一刀或者打我一鏢,我都有法破它;這許多人的眼光,我實在沒法搪。 她越想越怕,好象怕讀書的小孩子被父母迫著上學去,腳上好象拖著幾十斤的鉛,一步懶似一步。說也奇怪,象女羅刹這樣海闊天空、放蕩不羈的女子,一落到愛情的「情」字中,便被世俗禮法織成的巨網,逼得透不過氣來了。 古人造字,據說字字都有來歷,都有講究;獨有這「情」 字,似乎欠通。兩情相投,一顆心沒有不燒得滾熱通紅,應該心旁加赤才對。講愛情的人們,鐵青了面皮尚且不可,如果鐵青了心,那還要得麼? 有人說,自有男女便有愛情;有了愛情,便發生了無量數稀奇古怪的悲劇。一生最有用的時間,也就是扮演悲劇的時間,誰也逃不過。便是沒有舞臺演出,也得串出野台戲。 串戲時代,總是青年時代居多;所以心旁加青,明明說是青年的心。又有人說,大約造字的古人閱歷有得;或者看遍了悲劇的酸甜苦辣,結果只剩下一股酸氣。於是恍然大悟,造成了心旁加青的情字。青是酸的象徵呀!這是笑話,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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