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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無辜採花賊 有面行俠人

  燕微生悠悠醒來,只見自己身處一間雅潔臥室,紗窗繡簾,幾案堆列牙籤玉軸,左右陳設瑤琴錦瑟,博山古鋼爐燒著龍涎香餅,香煙繚繞,壁上掛了幾幅書畫,俱是近人作品,其中一幅狂僧半敞衣襟,露臂跣足,於山間深處,水流側邊拍掌嘻笑,意態甚狂;不管周邊落花遍,灑滿一身,畫旁題詩:

  山深辛荑下,水淺流落花;

  狂僧自呼嘯,殊色我何加?

  下款一印,辨出是「江南一王」,卻不知道是誰人。

  燕微生卻是身處繡床錦被之內,羅緯開啟,被內女香噴噴,額頭暖洋洋的,卻是敷了一塊熱毛巾,遂問道:「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他面前一名女子,頭戴角巾,一襲青衣,作男裝打扮,淡抹一層白粉,嘴唇印紅,卻一看而知是個絕色女子,身前一盆熱水,手裡捧著一塊摺得方正的熱毛巾,正待替燕微生換去額頭的一塊。

  她盈盈笑道:「承蒙公子垂問。賤妾便是此間主人,賤名華黛,這裡是賤妾蝸居,淺窄失禮,公子莫怪。」

  燕微生漸漸憶起昏迷之前的事情,暗暗運氣全身,功力仍在,方才稍稍放心,坐起問道:「華黛姑娘,請恕在下直問,你是不是霸王門的人,這裡是不是霸王門的地方?你們拿我來此,有何目的?」

  他不知是否身在虎狼之地,只是眼前人是個婦人女子,總不能動起武來,拿住她來拷問。

  華黛搖頭道:「賤妾什麼也不知。你是大快救來的,他吩咐賤妾好好照顧你,戲妾便得好好照顧你來著。」

  燕微生道:「誰是大俠?」

  華黛道:「大俠就是大俠。」

  燕微生道:「我是問,大俠叫什麼名字?」

  華黛道:「大俠就是大俠。這裡一提大俠的名字,誰都知道,大夥兒只管叫他作大俠。」

  燕微生霍然起床,說道:「姑娘,請帶我去見他。」

  華黛抿嘴笑道:「公子真是心急。大俠早就吩咐下來,公子一醒來,便得走去通知他。賤妾這就去了。」站起身來,盈盈襝衽萬福,說道:「公子貴體初醒,還請多作休息,不必勞心。賤妾去去就來。」走出門戶,反手關上門。

  燕微生見她臨行一笑,媚態撩人,不禁心神一蕩,竟有神眩目搖之感,心道:「柳姑娘的美貌,與這位華姑娘可算各擅勝長。只是華姑娘的笑容舉止,怎地如此勾魂奪魄?」

  他收拾起心猿意馬,尋思:「這裡不知是什麼地方,不管那位大俠是誰,還是先逃出這裡,較為妥當。」

  不待再想,燕微生推門出外,只見房外一個小園子,花草小路就在門前,欄杆彎彎曲曲,之外花木蕭疏,假石幽潔,鳥鳴調瞅其中,燕微生暗歎一聲:「好一幅雅潔景象。」

  他沿徑而走,不出數步,走過了一座高大的拱門,回頭一看,門匾寫著清秀的二個大字:

  黛苑

  這兩個字寫得不落煙火,豪氣自生,顯然與适才僧畫的題字出自同一人手筆。拱門前豎起一個小小的牌子,寫著「小姐閨閣,閒人免進」。

  這個園子比先前那個大得多,也俗豔得多。盆景鮮花,亭臺樓閣,小房子鱗次比屋,假石不怪,池水不流,園子東隅,擺放了一個神龕,龕前香火甚盛。

  翁上供奉的神像長須偉貌,騎馬持刀,極像關公,只是眉白眼赤,龕上金字正寫:

  白眉神供奉像。

  燕微生不識白眉神是妓院供奉之神,心下奇怪:「這究竟是什麼地方?」走不多步,只見園中三三兩兩,鶯鶯燕燕嫋婷而行,一個個濃妝豔抹,搖首弄姿,穿的都是青色衣裳,剪裁卻是考究精緻,頭飾手指滿掛金銀珠玉,走路時腰肢擺動,分外撩人。

  三名女郎剛好來到燕微生面前,一人媚笑道:「俊哥兒,你是在那間房間擺酒的?怎地從未見過,在這兒見過你?」

  另一名女郎更是輕怫,只管拿手指輕撫燕微生的臉龐,說道:「你這冤家,怎的不來找我們姐妹,卻往別處擺花酒去?」

  第三名女郎更輕擰燕微生的臂肉,嗲聲道:「這一擰呀,是教你記著咱們姐妹的名字。我叫粉娃,她們是我的姐姐,紅娃、花娃,下次來盛花樓擺花酒,可千萬要向媽媽喚咱們的名字,知道嗎?」又道:「哎呀,相公,恁地你的肌肉這樣結實?」

  紅娃、花娃紛紛道:「是嗎,是嗎?奴家也來擰一擰。」

  燕微生滿臉通紅,閃而避之,只聽得身後有把粗豪男子聲音道:「這盛花樓真的是吃人不吐骨的黑店。到三花店打一趟茶圍,不過是一兩五錢銀子,在這裡,不算打賞給大茶壺和娘姨,至少也得三兩銀子,端的是比強盜還要狠心。」

  另一把陰聲細氣的男子道:「盛花樓是揚州一等一的書寓,多少達官貴人,貴介公子議論國事、談風弄月,你道是咱們慣去的鹹肉莊嗎?就看服侍你的蕊香,指頭戴的那塊斑指哪,只怕非得十五兩銀子不可,夠咱們哥兒倆大吃大嫖一個月了。」

  粗豪男子道:「說到底,如果不是大俠請咱們來,我發了大財也不捨得光顧這個冤大頭地方。」

  陰聲男子道:「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說大俠是冤大頭?」

  粗豪男子道:「噤聲!你想死。這個也說出來。我只是打個比方罷了,哪用當真。」

  陰聲男子道:「小八,你且看看這裡,連欄杆也是漆得紅油彤彤的,哪一處有上半點剝落油漆?連粉頭姑娘呀,都叫小姐,不叫婊子的,鴇母喚作媽媽,龜奴喚作大伯,叫得不知多麼風雅,那一間客廳,都見到名人巨賈,往來無白丁,牆上掛著的是騷人墨客的書畫,幾上擺的是古玩骨董,這樣的窯子呀,才叫做有格調。」

  粗豪男子道:「呸!附庸風雅,古玩字畫,你懂得欣賞嗎?」

  陰聲男子道:「不懂才要學呀。難得咱們為大俠辦了點兒小事情,大俠請咱們來鑲鑲邊,叨一叨他的光,就得乘機好好見識,學習學習,以後再有機會攀龍富貴時,也懂得如何應對呀。」

  粗豪男子道:「攀龍富貴,瞧你這副橫死短命相,會嗎?」

  陰聲男子道:「我操你娘!這樣咒我!」

  粗豪男子笑道:「老傑且別勞氣,說笑罷了。說老實話,格調高也有格調高的好處,上次我到三花店,門上破了一個大洞你是知道的,誰知今番床板也是破的!結果你道我在那兒幹了?」

  陰聲男子道:「那兒?」

  粗豪男子道:「就在地上,鋪塊破席子就幹了起來。真是活受罪。」

  陰聲男子道:「你這不是走運了!上個月我到那裡,你道鴇母給了我一個怎麼樣子的婊子?」

  粗豪男子道:「怎麼樣的?」

  陰聲男子道:「是個駝妓,還是個麻子,左眼且眇了,真虧得他們從何處尋來這樣的一個婊子!」

  粗豪男子道:「那你怎樣做?大鬧三花店,向龜奴鴇母退回銀子?」

  陰聲男子道:「他們那裡肯回錢?只給了我一塊黑布,說道蒙上眼睛,西施和東施還不是一樣?」

  粗豪男子道:「那你跟那個醜八怪幹了?」

  陰聲男子道:「還不是!幸好那駝技的功夫還不錯,消了我大半的氣,事後我還給了她一串銅錢打賞。」

  粗豪男子放聲大笑,笑罷方道:「這裡的婊子的確比三花店標緻得多,我那個蕊香只那股騷勁兒哪,真令人恨不得立刻便跟她幹上他媽的三百回合。只可惜大俠還未進房,我怎也不敢先他而走。」

  陰聲男子道:「大俠跟大夥兒談興正濃,只怕你要久等了——咦,怎地左右走了這許久,還沒見到茅廁?」

  粗豪男子道:「想是在另一邊。」

  腳步聲中,二人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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