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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心頭疑念雖生,面上神色卻極度恭謹地,向蒲團上坐的無愁谷主百烏仙人,深施一禮,朗然說道:「武林末學傅天麟,冒昧干謁,尚祈老前輩寬恕擾及清修之罪!」

  那位無愁谷主「百鳥仙人」,翠袖微揮,發出一股極其柔和的無形勁氣,攔住傅天麟不令下拜,並微微含笑答道:「傅老弟不必多禮,我叫杜無愁,隱居此處,已有三四十年,你既因緣巧合,且作幾日我這『無愁谷』內嘉賓,莫再拘甚世俗禮數!」

  說完,口內嚶嚀一聲,便自娑婆樹頂之上,飛落一隻似鷹非鷹的火紅異鳥,鉤喙之內,銜著一隻玉盤,盤上放著一隻白玉茶盅,盛有大半茶盅,清香悒人的淡綠液體。

  傅天麟知道這類山澤奇人,多半不喜拘束俗套,遂稱謝接過,入口一嚐,清香甘美無比,但下喉以後,卻又化成一股陽和熱力,充沛四肢百骸!

  「百鳥仙人」杜無愁看著傅天麟飲完,伸手命他在樹前的一塊大石上坐下,含笑說道:「傅老弟適才所飲,便是這『無愁谷』中特產的『靈石仙乳』,雖然比不上道家典籍所載『萬載空青』那等能使人脫胎換骨,但也頗具益氣輕身靈效!我已年近九十,尚能駐顏,是由於豢養這多靈鳥,無論任何深山大澤中,只要產生了什麼希世靈藥,它們均會為我採來服食之故呢!」

  傅天麟飲下那大半盞「靈石仙乳」以後,臟腑間一片空靈,氣旺神怡,自知受益匪淺!遂含笑問道:「杜老前輩世外飛仙,在如此洞天福地之內,調禽為樂,自葆真如,不染塵囂,不沾名利,委實令人欽佩之至!但據傅天麟所知,當世之中,彷彿還有一位善調禽鳥的前輩高人……」

  「百鳥仙人」杜無愁聽到此,臉上神色忽然一變,不等傅天麟話完,便即接口問道:「還有一位善調禽鳥之人?他是不是個黃衣麻冠的瘦削老者?」

  傅天麟方一點頭,「百鳥仙人」杜無愁又復問道:「傅老弟,你在何處見過此人?」

  傅天麟急忙答道:「晚輩尚無緣拜謁這位前輩高人,只是聽得一位當世神醫,白元章白老前輩談過十年以前,他曾在莽蒼山中,為一隻靈鳥治病,因而獲見一位善調禽鳥的『百禽仙子』!」

  「百鳥仙人」杜無愁聽了「百禽仙子」四字以後,在本來澄澈無愁的目光之中,突然微微顯露出半絲幽怨,略為怔神闔目,似是思念什麼往事般的,但旋即一聲輕喟,向傅天麟問道:「仙子之號,通常都是對武林輩高有德的婦女尊稱,你可知為何我叫做『百鳥仙人』?而另一位善調禽鳥的麻冠黃衣瘦削老者,卻叫做『百禽仙子』?」

  這正是傅天麟心中懷疑難解的兩個問話,聽完以後,自然搖頭。「百鳥仙人」杜無愁又是一聲輕喟,繼續說道:「七十年前,我與他乘鸞控鶴,嘯傲江湖,曾被武林中人傳為美談,但因彼此均愛養鳥,遂被人以訛傳訛,弄錯外號,把我本來的『百禽仙子』,叫做了『百鳥仙人』,而把他那『百鳥仙人』,卻叫做了『百禽仙子』!」

  傅天麟聽出這位本來叫「百禽仙子」,如今變成了「百鳥仙人」杜無愁的話中,深有隱情,面上神色也突轉愴然,似乎勾起了什麼傷心往事?

  「百鳥仙人」杜無愁也看出了傅天麟心中所想,遂搖頭黯然嘆道:「傅老弟不必懷疑,我且告訴你我與『百禽仙子』公孫鼎的一段往事,也好使那些恃貌驕狂的年輕少女,有所告誡!」

  說到此處,微把翠袖一抬,那隻火紅怪鳥,又銜來半盞「靈石仙乳」,杜無愁飲了一口潤喉,繼續說道:「當年我與公孫鼎,駕馭所豢靈鳥,比翼風雲,一般武林同道,無不認為我們是一雙極其理想的神仙伴侶!公孫鼎更是求凰有心,對我愛護得簡直無微不至!但我那時因自負人間絕色,加上更有幾個年輕貌美之人,苦苦追求,以致竟有點覺得公孫鼎不夠英俊……」

  傅天麟見這位「百鳥仙人」杜無愁,竟對自己談起她的當年情史,不由頗覺尷尬,只得正襟危坐地肅然恭聽。

  「百鳥仙人」杜無愁,又啜了一口「靈石仙乳」,目光中好似憶及無窮往事,悵然說道:「所以在公孫鼎向我追求最為激烈之時,我竟答以除非我們所豢的一對異種『潑墨巨靈鴉』,變成白色,我便決不會與他葛鮑雙修,劉樊合籍!

  「公孫鼎生性原本極其高傲,聽我這等斬釘截鐵說法,遂面含微笑地,向我深施一禮,帶著他所調教的一群靈鳥,分袂而去,行前並著重聲明,此別雖然海角天涯,但他不論天荒地老,必然要設法使他那隻『潑墨巨靈鴉』,變成白色,然後彼此再行相見!」

  傅天麟見這位「百鳥仙人」杜無愁,就被一個「傲」字所害,竟使她與「百禽仙子」公孫鼎,彼此間虛度了一甲子光陰,未能雙修合籍!不由微覺欷噓,暗想這「無愁谷」內,雖是瑤草琅花,靈泉怪石,一派人間仙境,但「百鳥仙人」數十年閉關潛修,依然未能脫盡塵俗!可見普天之下,只要是有情之物,便生來莫不含愁,「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連嫦娥仙子,逍遙月窟,長生廣寒,還不免對著碧海青天,自悔當初偷得靈藥!

  傅天麟心頭感慨之餘,手指著站在「百鳥仙人」杜無愁身旁右側那隻形似絕大烏鴉的純白怪鳥,詫然問道:「晚輩請教杜老前輩,這隻形似絕大烏鴉的純白靈鳥,不就是老前輩適才所說的『潑墨巨靈鴉』嗎?」

  「百鳥仙人」杜無愁神色淒然地,搖頭一嘆說道:「我自與『百禽仙子』公孫鼎分袂以後,才看出另幾個追求我極力的年輕英俊之人,均都浮滑淺薄,卑鄙無比,但誓言既出,無法回頭,只得拼著一生苦度寂寥歲月!不過這『無愁谷』,地勢太好,非僅以七層雲帶,隔絕塵囂,谷中並盛產各種稀世靈藥,這隻『潑墨巨靈鴉』便是無意之下,吞服了一服功能返老還童的『九天玉實』,才伐毛洗髓地,慢慢換了這一身雪羽霜翎……」

  傅天麟驀然想起一事,不等「百鳥仙人」杜無愁話完,便即急急插口說道:「啟稟杜老前輩,『仁心國手賽華陀』白元章白老前輩當時在莽蒼山參謁百禽仙子之時,曾見那隻『潑墨巨靈鴉』的毛色已成花白,只不過尚未純白而已!」

  「百鳥仙人」杜無愁聞言,淒然問道:「白元章在莽蒼山會晤公孫鼎之事,距今約有幾多時日?」

  傅天麟應聲答道:「這段因緣,已是十年舊話!」

  「百鳥仙人」杜無愁感慨無窮地「吁」然長嘆說道:「在我這隻『潑墨巨靈鴉』未曾巧服『九天玉實』之前,我何嘗不曾默計若以本身功力,及自煉靈藥,幫助此鳥伐毛洗髓,並非不可,但至少亦須百年左右,才能使它毛色轉為純白,以致畏難而退,不曾下手!

  「誰知我畏難,他倒毫不畏難,公孫鼎費了一甲子光陰的苦心孤詣,居然把隻通體烏黑,無一雜毛的「潑墨巨靈鴉」,培養得成了花白顏色!」

  「百鳥仙人」杜無愁說話之時,似為「百禽仙子」公孫鼎的純摯至情所感,臉上一片悔恨淒涼的交集神色!

  傅天麟也被這樁故事,感動得情懷激盪,恨不能替這一對武林奇人,竭盡心力,玉成佳話!

  「百鳥仙人」杜無愁妙目微闔即開,但目光中業已微覺濕潤地,緩緩說道:「不過據我所計,任憑公孫鼎費盡苦心,那種罕世難逢的『九天玉實』終難再得,最少也還需二十年以上,他才能把另一隻『潑墨巨靈鴉』,培養成純白之色!」

  傅天麟忍不住接口說道:「杜老前輩請莫如此愁思,天下事機緣難定,『百禽仙子』公孫老前輩手下豢有那多靈禽,足可覓盡天下仙境奧區,也許在極短時期,會遇上『九天玉實』等一類靈藥!連傅天麟雖然技薄無能,亦頗願為老前輩一竭綿力!」

  「百鳥仙人」杜無愁聽罷幽幽一嘆說道:「傅老弟真是性情中人,但我已年將九十,公孫鼎更是百歲已過,那裏還會有什麼世俗兒女的旖旎情思?不過彼此這段心願未了,不容易盡棄塵緣,得以解脫而已!老弟既有此心,杜無愁便拜託一事,你將來有便,請往莽蒼山一行,告知公孫鼎,我住在武當支脈的『無愁谷』中,及這一隻『潑墨巨靈鴉』已成全白,不然他或許在心願了時,亦復海角天涯,難以尋我!」

  傅天麟見「百鳥仙人」杜無愁說到最後那兩句:「亦復海角天涯,難以尋我!」之時,妙目之內,業已淚光瑩瑩,泫然欲泣!不由暗想「情」之一字,感人何深?我自己今後定必盡心盡力,務使心上人甄秋水眉間無恨,心上無愁,兩人相互推誠,縱令紅桑成幻,滄海揚塵,地老天荒,此情亦不稍變!

  他這裏將人比己,感慨微興,稍一延遲,未曾答話之際,「百鳥仙人」杜無愁卻錯會傅天麟心意,「哦」了一聲說道:「我也是為往事所感,說話糊塗,白元章當日與公孫鼎定係偶然巧遇,他所居也必像我一般的隱秘異常,偌大的莽蒼山區,卻叫傅老弟如何尋找?」

  傅天麟劍眉雙軒,慨然朗聲答道:「精衛有心填恨海,女媧無石補情天,夢縈魂牽,花殘月缺,是人間最大的傷心斷腸之事!傅天麟拜別以後,即赴西南,願以忍死須臾的待罪之身,替老前輩這樁歷時一甲子的無垢情緣,竭盡心力,尋遍莽蒼山中的雲興之處!」

  「百鳥仙人」杜元愁一雙妙目神光,凝注在傅天麟身上,點頭說道:「人在心情激動之時,靈性常會略為掩蔽,我遣這隻善通人言的綠鸚鵡『靈碧』與你隨行,不是便足把這種困難,解除大半了嗎?再者傅老弟適才言語之內,有『忍死須臾』,及『待罪之身』等語,你能否把你何以輕生躍下我『無愁谷』的這段經過,對杜無愁詳述一遍?」

  傅天麟遂把年來經過,一一詳陳,「百鳥仙人」杜無愁聽完,略為沉吟說道:「傅老弟既自斷鐵劍,失去朱痕,怎可一時衝動,做出這等輕生無智之舉?你應該乘著為我尋覓公孫鼎一事,順便再跑趟高黎貢山丹心壁九死洞,看看那位『血淚布衣丹心劍客』茹天恨,是否果真只認劍而不認人?聽從持有那點碧血朱痕的『東海梟婆』、『南荒瞎道』,暨『銅鼓天尊』雷震宇之命,並報知『黃山遁客』葛愚人、『覺慧神尼』,『萍蹤五友』等人以後,再作計議!

  「試想你若非巧遇我座下靈禽,葬身此谷,不但正派群俠對這舉足輕重的碧血朱痕失去之事,毫不知情,可能在九九重陽黃山大會之上,因措手不及,而一敗塗地,使那位已與老弟心心相印的『紫笛青騾』甄秋水姑娘,豈不亦將苦盼生死不知的情郎消息,日日傷懷,朝朝腸斷的在花晨月夕之下,容光憔悴的嚼盡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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