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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六十 緣盡情纏

  朝陽滿山,雀噪不已!

  雖是春天,早開的花朵已開始凋零。

  荒僻的小庵前,一個禿頂的小尼姑正在彎腰掃著地上的落花。她的掃帚根本沒有碰地面,卻將片片落葉都歸聚成一堆,這情景若是讓俗人見了,一定又會驚詫不止,可是在韋明遠眼中卻不值一笑。

  他朝庵門筆直走去!

  小尼望了他一下道:「這是私人家庵,不可以燒香隨喜的,山下的虎跑寺,哪兒香火很盛,請施主到哪裏去吧!」

  韋明遠笑一下道:「我不是來燒香,我是找人的!」

  小尼道:「施主要找那一位?」

  韋明遠道:「我找蕭姑娘,蕭湄姑娘!」

  小尼望了他一眼道:「此地是尼庵,怎會有姑娘?施主找錯地方了!」

  韋明遠這才想起蕭湄已然更名,遂道:「我找百絕師太!」

  小尼道:「家師正在早課,有命不得打擾!施主等一會再來!」

  韋明遠微笑道:「不要緊,令師與我乃是故人,她不會見怪的!」

  說著便推門而入,小尼在後急叫道:「嗨!你這個人怎麼硬闖呢,回頭家師怪罪下來,叫誰擔待呢,你再不走開,我可要不客氣了!」

  韋明遠不理他,繼續進前,突然身後有急風襲來,回手一拂,覺得那勁道還挺強,不由得愕了一下。

  那小尼似乎想不到韋明遠如此高明,望手中被拂斷的帚柄,張目瞪口,莫知所以!

  韋明遠笑了一下,回頭道:「習技最戒輕露,尤其是出家人,更要不得,我需要懲誡妳一下,警告妳以後不可隨便出手傷人。」

  說完輕彈兩指,兩道黃光應手而出,無聲無息,擊中小尼的軟麻兩處穴道,使她動彈不得。

  可是她的神智是清楚的,看見制住自己的,竟是對方拂袖時所帶去的兩段竹屑,不由得呆住了。

  ***

  韋明遠一直走進去,看見庵堂上正中放著一張蒲團,蕭湄盤腿坐在哪兒,對他的進來,視若未睹。

  韋明遠不敢打擾,悄悄地坐在旁邊,看她。

  她秀麗的臉上,完全失去了戾氣,代之以一片祥和,只是滿頭青絲,已成牛山濯濯,望去特別刺眼。

  一位曾經叱吒風雲的水道盟主,想不到竟會成這步田地,韋明遠看著,不禁悲從中來!

  就在他抬起袖子拭去淚痕之際,蕭湄平靜的臉上,突地起了一陣顫動,立起身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道:「唉!冤孽!只道心已如止水,孰料波自無形來!」

  韋明遠激動地叫道:「湄妹!妳……」

  蕭湄平靜地道:「我叫百絕!」

  韋明遠道:「百絕情難絕,湄妹,妳不要再騙自己了!」

  蕭湄嘆息了一聲道:「也罷!隨你怎麼叫吧!看來今天的早課是做不成了!」

  韋明遠高興地道:「湄妹!我終於又看見妳了……」

  蕭湄體驗到他聲音中的熱情,內心一陣激盪,可是她立刻又壓抑住了,故意裝成冷冷地道:「多承故人遠道相訪,並謝代為管教小徒!」

  韋明遠臉上一紅道:「好……妳在裏面全都聽見了,我只是跟她開玩笑。」

  蕭湄道:「定能生慧,慧中自有知覺,遠在五十步之外,我已經知道你來了,我本不想見你,只是不忍心太辜負你……」

  韋明遠急忙道:「不忍就是未絕,既不能絕,何必又叫百絕,自絕而又絕人呢,湄妹,我們今天須要好好談談……」

  蕭湄道:「等一下,小徒現在還被你制在門口,時間一久,害她成了殘廢,少不得又多了一個恨你之人!」

  韋明遠歉然地道:「對不起,我見了妳,心中又忙又亂,把這件事情給忘了,我馬上就去將她放開,同時替她活活穴脈!……」

  蕭湄笑著道:「不勞大駕,還是我自己來吧,我還有事情差她做呢。」

  說著移步出門去了,望她身披袈裟的臃腫背影,韋明遠不覺心中又是一陣難過,盈盈的幾將淚下。

  過了很久,蕭湄才一人進來,神色非常奇特。

  韋明遠問道:「妳的徒弟呢,我該對她道歉的!」

  蕭湄道:「我叫她有事情去了,你不必對她道歉,只要以後對她好一點,多照顧她一些就好了!」

  韋明遠奇怪地道:「湄妹,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蕭湄神奇地笑道:「沒什麼意思,你是她的師伯,照顧她一點,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還能有什麼別的意思呢?」

  韋明遠雖然覺得她的話中別有深意,可是也說不上來,只是出神地去體驗它,蕭湄卻開口道:「你不是要談談嗎?現在可以開始了!」

  韋明遠這才從出神中驚醒過來,吶吶道:「千言萬語,我也不知從何說起了。」

  兩人相對沉默良久,還是蕭湄先開口道:「看到孩子了吧?」

  韋明遠傷感地點點頭道:「看到了!謝謝妳!」

  蕭湄輕輕一笑道:「為了什麼?為了我替你生個兒子?」

  韋明遠搖頭道:「不!為了妳救了湘兒,也為妳把孩子給了她,更為了妳因我所受的許多委屈,以及替我所做的許多事!」

  蕭湄低聲道:「別謝我,在我的立場只有這麼做,我本人固屬殘花敗柳,但孩子是清白的,他不能沒有父親,何況……」

  她的聲音突然轉入一種空虛的淒涼。

  「何況你本來就是他的父親,這一點你該相信。」

  韋明遠痛苦地叫道:「湄妹!我相信妳,那天早上我不該那樣對待妳的,我本身並沒有權利對妳那樣要求!」

  蕭湄淒苦一笑道:「事實上我很感激你那樣對我,你對我失望,證明你對我還有愛情,否則你大可以當作一覺揚州青樓夢……」

  韋明遠用手掩住臉,哀聲道:「湄妹!我求妳別說了,一切都是我的錯!」

  蕭湄溫柔地走到他身邊,拿下他的手,輕輕道:「明遠!別太責怪自己了,我也有錯,那件事雖令我痛苦終身,可絕沒有其他因素,我原該告訴你的,現在……」

  韋明遠立刻即作一個攔阻的手勢道:「湄妹!別告訴我了,我不想聽,在我心中,妳永遠是個冰清玉潔的女孩子,像……我們初識時一樣!……」

  蕭湄輕喟了一聲,半晌才道:「現在不說也好,好不容易久別重逢,我也不願意談那些掃興的話。明遠,你還是那樣的年輕,你一點都沒變!」

  韋明遠握住她的手激動地道:「湄,妳可變得多了。」

  蕭湄微抬一下眼皮道:「我老了。」

  韋明遠急忙道:「不!妳變得溫柔了,更像一個女人了!」

  蕭湄苦笑道:「那是寂寞的關係,寂寞的歲月磨去我的火性,寂寞使人自卑,我發覺自己的缺點太多,自然就會遷就別人了。」

  韋明遠望著她,聽她似輓歌般的低語,不禁心如刀割,淚如雨下,緊握住她的手,哽咽道:「湄妹我太對不起妳了,請妳立即還俗吧!脫掉這身倒楣的衣服,妳還年輕,我們還有無窮的歲月……」

  蕭湄苦笑輕問道:「是嗎!那麼湘兒呢?」

  韋明遠呆了一下道:「她是純潔的女孩子,她不會嫉妒的,我們可以一同生活,妳可以像姊姊似的照顧她,而且她也需要妳。」

  蕭湄搖頭道:「她簡直是個無邪的女神,我怎能忍心去割她愛。」

  韋明遠叫道:「這是她的意思……是我們共同的希望!」

  蕭湄的臉上泛起希望的光輝,但立刻就黯淡了下去。

  韋明遠的心隨著她的臉色而亮,也隨著她的臉色而沉!

  隔了許久,蕭湄的神情突然一變,彷彿決定一件重要的事,淡淡一笑,以平靜的聲音道:「這件事等一下再商量吧,我們不要當著佛像言談這些,那是冒瀆神明的,到我的內室去慢慢再說吧。」

  說著首先站起身來,向另一個小門進去,韋明遠猜不透她心中到底是在想什麼,猶疑地跟在後面。

  ***

  蕭湄的內室陳設很簡單,除了一張石榻外,僅一床一櫥,榻上並無枕衾,她簡直就是修的苦行禪!

  韋明遠從這張石榻,想到滿鋪錦繡的畫舫,想到那綺麗纏綿的長夜,不禁臉上一紅,訕訕地道:「這就是妳住的地方?」

  蕭湄點頭道:「是的,我在這裏度了一個寒冬。」

  韋明遠開心地問道:「別說冬天了,春夜也夠寒峭的,妳不冷嗎?」

  蕭湄搖頭道:「不冷,我雖然享過福,可是我也能吃苦,朔風凜烈,我仍安之若泰,因為我心中有一團火燃燒!」

  韋明遠激動地抱住她道:「湄妹,妳太苦了!」

  蕭湄卻冷靜地掙開他的懷抱道:「你請在榻上坐一下,山居簡陋,無以待客,幸好我還藏有梅花雪釀一罈,聊以充茶,一款佳賓!」

  說著姍姍地走過去,打開櫥門,拿出一個白瓷小罈,及兩個竹根挖就的杯子,滿滿的注上兩杯。

  遞了一杯給韋明遠道:「上次相逢,我還能為你燒幾樣菜,現在只有這個了!」

  韋明遠木然地接過,見那酒杯中,色泛微紅,濃香撲鼻,即使是不喜飲酒之人,見了也會愛不忍釋!

  蕭湄舉杯,神色慘澹地道:「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語音很艱澀,令人鼻酸。

  韋明遠奇怪地道:「湄妹!妳怎麼突然說這種話呢?」

  蕭湄苦笑了一下道:「沒什麼,這不過是我一時的感觸,乾吧!就算是祝我們再次重逢好了,唉!相見不如不見……」

  韋明遠怕引起她更多的傷感,連忙一仰頭,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還向蕭湄照了一下杯子!

  蕭湄仍是帶那種淒涼的美容,慢慢地喝完了杯中的酒,兩個人又開始陷入一種沉默地相對。

  漸漸地,韋明遠的內心燃起一種異樣的火焰,生理上起了一陣迫切的要求,他只有一種感覺……需要發洩。

  蕭湄的眼角也蕩起春意,酡上雙頰,艷紅如火。

  韋明遠突然似猛獸般地撲過去,擒住蕭湄!……

  庵外,山風驟起,花又凋落。黃鶯在林梢婉轉,唱著求偶的戀曲。

  春,濃濃的籠罩虎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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