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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他向左面山崖樹影中走去,經過一處崖根,突聽樹根近山壁的暗影中,傳來活僵屍的聲音:「小伙子,進來說話。」

  他分開矮樹從往裏鑽,在一座深約丈餘的石窟中,活僵屍坐在裏面等著他。

  如果他事先不知道活僵屍在裏面,乍一發現不嚇得跳起來才怪,而且活僵屍的相貌確實是可怕極了。

  他鑽入石窟,活僵屍用手一指身側,說:「坐下,你姓什麼?叫什麼?」

  他聽得出活僵屍的語氣中有善意,毫不思索地告罪坐下,恭敬地說:「晚輩姓秋,名嵐。」

  活僵屍齜牙咧嘴笑,說:「你膽子不小,竟敢和我這世人畏如洪水猛獸的兇人在一起坐地相處,不愧是玉狻猊的衣缽門人。」

  「玉狻猊?老前輩……」秋嵐訝然問。

  「你聽我說,那是令師俗家的綽號,大概三十歲以前成名的名宿,對這綽號不會陌生,這綽號在三十年前方在江湖消失,我的綽號晚消失十年,本來我該請你帶我去見令師,這世間除了令師之外,沒有我活僵屍認為值得心悅誠服的人,但我不想走,我必須去找獨角天魔那王八蛋該死的豬狗,只好請你替我帶口信給令師了。」

  「老前輩但請吩咐,晚輩將面稟家師。」

  「好,你告訴他,一月前我碰上了獨角天魔,一時傷感老友凋零,感慨甚深,幾斤老酒下肚了,竟被那畜生所乘,幾乎送命。

  「在那老狗口中,我知道金神金祥已經不甘寂寞,逃匿三十餘年之後重出江湖了,是否仍找令師妄想斬草除根不得而知,但令師必須小心才是。」

  「誰是金神金祥?」秋嵐插口問。

  「那是你師父的仇人,但我卻不知你師父為何毫不介意的原因所在。那傢伙毀了令師的家,而令師……唉!果真是一言難盡。

  「我與令師是死對頭,但卻成為好友;金神金祥原是令師的好友,不但毀了令師的家,更多方加害令師,不置之死地似乎不會罷手,豈不可怪?你是否想聽聽有關令師的故事?」

  「晚輩極願老前輩詳告。」

  「本朝開國迄今,已有八十多年,前五十年中,宇內出了四個令人變色的人物,稱為宇內四大兇人。這四人是玉狻猊白雲、金神金祥、活僵屍羅方、獨角天魔侯瑞。四人中有我,也有令師……」

  秋嵐吃了一驚,抗議地叫:「不!家師絕不是四大兇人,他老人家十餘年來,親手救起的落水客不知凡幾,醫道通玄活人無算,嘉定州的人尊稱他老人家為活佛而不名……」

  「小伙子,少安毋躁。」活僵屍笑,似乎很開心,笑完說:「不錯,他果然在用他的有生之年,從事救人贖罪的功德了,比我強多了啦!告訴你。我老人家的話不會假,你師父的璞玉歸真奇學天下無雙,不會有人偷學得到他的崩雲三式武林絕學。

  「想當年,令師橫行天下一甲子歲月,無敵於天下,亦正亦邪亦俠亦盜,任性而為,不知造了多少殺孽。直至有一天,令師的好友金神金祥終於做出了使令師痛心的事。令師萬里迢迢從西北返回緣故裏,只看到一片瓦礫場,你師母一家大小二十餘口死的死,逃的逃,白家一門老小大多死在火海中,活著的人下落不明,那就是金神做得好事。

  「令師在瓦礫場中,嚐到了殺人與被人所殺的辛酸滋味,所以大徹大悟放下了屠刀,跳出紅塵披上了袈裟。十年後,我在西嶽華山遇上他,我兩人雖名列四大兇人,但水火不相容,見面不拼個百來招兩敗俱傷不會罷手。

  「四大兇人中,令師與金神是知交,我和獨角天魔是好友,兩人的遭遇是差不多,但我幸運些了。令師的家被金神毀了,我也幾乎被獨角天魔活葬在鐵棺。那次我倆在華山見面,他苦勸我回頭是岸,放下屠刀,你猜我怎樣?」

  「老前輩,晚輩愚昧,猜不著。」秋嵐答。

  「呵呵!我把令師兩掌劈翻,打得他遍體鱗傷,他除了光唸我佛慈悲之外,死不反抗。後來我出潼關,在關東與死對頭白道第一高手冷劍許中州狹路相逢,拼個你死我活,激鬥了三個時辰,兩人功力悉敵,他內腑離位,我經脈瀕絕,兩人氣息奄奄兩敗俱傷,躺在林中等死。

  「豈知令師恰好趕來,他身上的傷還沒好,虛弱得連抱一個人也抱不動,但他卻留下了,請來當地村民,將我兩人抬至村中療傷,一住兩月,我兩人才能起床。之後,我只記得令師臨別時所說的幾句話。

  「他說:『孽海無邊,回頭是岸;如果你再殺人放火,老衲的罪孽更為深重。但老衲是佛弟子不能見死不救。天哪!老衲不知如何是好,我佛為何不早些接引老衲早日歸西?』他臉上痛苦的神色,至今我猶未忘懷。

  「我和冷劍許中州只互相看了一眼,目送令師老邁的身影消失在煙火滾滾的官道盡頭,然後互道一聲珍重,各奔前程。後來,令師的行蹤我始終不明,聽說冷劍結束了中州鏢局的業務,歸隱林泉。

  「而我,卻跑到小熊山遁世,與草木同腐。想不到二十年後,竟被好友所賣。獨角天魔那王八蛋的,這二十餘年來不知躲到那兒挺屍,他比我先退出江湖兩年,四大兇人中,我是最後一個退出江湖的人。

  「萬沒料到他竟和雷音尊者小輩攀上了交情,替那禿驢向我索回割左耳的債,可惡極了。我練的是僵屍功,是佛門苦行術的旁支,行起功來不但刀槍不入,入也無妨,而且不畏任何奇毒侵體的,十天半月水米不沾小事一件,但未運功時,仍與常人無異。二十年來,我已練至近乎不生不滅的境地,但萬沒料到他在把酒敘舊時搗鬼,驟不及防便著了道兒,召來潛伏在近的雷音禿驢,將我放入事先準備好的鐵棺中。

  「總算他們走運,如果稍慢片刻蓋棺,我便會以將迷毒排出體外了。他們也未想到我二十年中進境驚人。還以為我最多十天半月便便會變成真的僵屍哩!在和獨角天魔敘舊時,他說金神金祥已經在最近決定重出江湖,認為令師可能未死,也許正在找他算賬,他必須除去令師方能安枕。

  「但除了我和冷劍許中州之外,沒有人知道令師已經出家了,更沒有人知道令師的佛號叫虛雲了。我聽到這消息十分焦急,替令師擔心。你盡快趕回嘉定州,稟明經過,要他小心些兒。同時請替我帶個口信,說我活僵屍為他祝福,也許我會找獨角天魔算賬,也許再回小熊山遁隱。

  「二十年睽違江湖,江湖對我陌生,也不需要我這種人現世,請他放心,我活僵屍絕不會替他增加罪孽。對他,我活僵屍永遠欠他一份無法報答的恩情。」

  活僵屍說到最後,語氣有點黯然,稍頓又說:「這一生,只有在與令師分手那一瞬間,我體會到人生竟是那麼複雜,並非打打殺殺強存弱亡那麼簡單。那一剎那,我體會到令師在家破人亡下,落髮出家的痛苦是如何的深沉。

  「也許冥冥中自有主宰,報應的來早與來遲確有其事,不能不信。俗語說,瓦罐不離井上破;我這種人早晚會不得善終,造孽太多,逃不過天理循環。能過一天算一天,我在等候那天的到來。」

  他吁了一口長氣,揮揮手,像在趕開心中的煩惱,注視著秋嵐,轉過話題道:「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我這一身邪門奇學,可能要帶進墳墓!也許別人早已替我挖好了墓坑,在等我的臭皮囊下土哩!令師在晚年破例收你做承受衣缽的傳人,你定然是個可造就的好弟子。除非你像你師父一般出家遁世,永遠不談武學,能受得了委屈打掉牙和血吞也不行,人家會要你的命。

  「想不過問塵俗是非,是非自會光臨你的頭上。為非作歹也許無愁無苦,行俠仗義卻多災多難的,你年青,還有走不完的生命旅程,前途多艱,苦難重重。令師傳給你的奇學全身保命固然管用,但萬一遇上金神和獨角天魔那些高手,你無法自全。

  「你可以告訴令師,說我為了一已私心,為免將正宗的苦行術帶進墳墓,要你替我在世間找一兩個心地善良的人傳流後世。僵屍功是一種苦行術。

  「苦行術在佛門弟子來說,稱為瑜珈,另一旁支稱為寂滅術,僵屍功不太人道,而且要改頭換面做活僵屍,不好,瑜珈太苦,跡近自虐;你不是佛門中人,不學也罷,我傳你至高無上的寂滅術,送給你保命全身。

  「這種功對你很適宜,尤其對不屑名利的人最管用,不怕打擊,不畏水火,不虞饑寒,基至可以假死自全,除非能找到千古神刃砍下你的腦袋,不然死不了。

  「聽著,我將心法和練術傳給你,再以百載修為助你速成,百日之後,你便可以練至五成境界了,在半個時辰之內可以不用呼吸。當然啦!不呼吸是假,這種呼吸等於玄門弟子的龜息,不是行家絕難發覺。

  「誠心,正心,凝神:聽我說:所謂寂滅,非云死亡,而是解脫,生死之念,存在於意識之間的,意識可主宰生死……」

  他的語言細如蚊蚋,但在秋嵐的耳中卻如同雷聲,石窟中死寂,兩人相對而坐像是入睡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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